桐花井
短篇小說
作者:陳柳金
陳柳金,1979年生,廣東梅州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小說散見於《短篇小說》《百花園》《小說月刊》等,部分作品被《讀者》《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傳奇·傳記文學選刊》等選載。作品入選2011、2012年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和2012年中國小小說排行榜;《靈魂遠去的村莊》入選黑龍江、吉林、遼寧、貴州、雲南、河南、河北等省十多所高中語文試題;《最後的魚鷹》獲2012年度小小說優秀原創作品獎;2012年榮登“中國小小說十大新秀”榜首;2013年獲台灣第四屆桐花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獎。
一
自從客家女張梓香嫁到潁川村後,村裏就沒平靜過,每個女人和光棍都像一鍋滾水,要把美得出類的張梓香燙熟。女人們是要下狠心地把她燙死,光棍們卻是要把她燙成一張烙餅,晚上好睡在上麵解饞。
光棍們隻是在畫餅充饑,能吃到餅的隻有陳井生。鬼都沒想到打了多年光棍的井生能娶到這麼養眼的婆娘,真是火燒的喉嚨裏飄進了一滴甘露。張梓香幫井生止了渴,卻無異於在那些光棍們的喉嚨裏加了一把火,他們每咽一口唾液都會劇痛。
光棍們咋都想不通,昨天井生還是他們隊伍裏的骨幹,公雞一打鳴就搖身變成了“脫光族”。想當初,井生跟著他們淚流滿麵地唱《光棍好苦》:我是個寂寞的光棍,痛苦的光棍,到了現在沒有媳婦,昨天晚上加班過度,醒來以後想要嘔吐……加班對於陰間掙錢陽間花的井生來說,是家常便飯。他爹沒給他留下什麼傳家寶,倒傳給了他挖井的苦力活。他爹是方圓百裏都叫得響的挖井師傅,掘了一輩子井,也有了衣缽傳人,本可以爬出井回到陽間吧嗒煙酒過幾年舒坦日子。那一次卻不知冒犯了土地神還是衝撞了太歲爺,快挖成的井發生塌方,把他埋在了井底,待眾人七手八腳扒出來時,七竅都流了血,再還不成魂了。
井生一鎬一鎬地掘井時,倒恨起他爹來,為別人挖了一輩子井,造了一輩子福,以致自家的井拖了多年沒挖成,一家喝水都得靠井生病懨懨的娘到淩江河裏挑沙井水。這還不算,到頭來把自己都埋進了井裏去。其實井生爹當時謀劃著等那口井挖成後,便回家挖自家的井,再給兒子討個媳婦。而後便馬放南山,讓兒子去延續這造福百年的功德之業,自己過幾天含飴弄孫的日子再說。
豈料一口井封住了他的一生,為自家挖井和給兒子討媳婦的念想隨著棺柩下沉到混沌的陰間。原來井生爹還在時說的親事一夜之間告吹。姑娘眼亮著呐,嫁進這樣一個連口井都沒有的家庭,受苦的還不是自己?那句話咋說的,醫生養的病婆娘,木匠住的爛塌房,陰陽家裏鬼上牆。這句話像一張符貼在井生的後腦勺,他到哪家掘井,哪家的姑娘就躲著他。姑娘們認定他的命運也會重蹈他爹的覆轍,最終被埋進深不見底的井裏。
井生就這樣跟下了咒一樣成了村裏的光棍,光棍見光棍,相抱成牛糞。就是這些牛糞,卻渴望鮮花能驚豔地插上來。他們在房間的牆上貼滿了女明星照——林誌玲、陳慧琳、張柏芝、阿嬌、鍾麗緹、李玟……他們的貼法也很特別,專揀牆的破洞貼,明星照一貼上去,破洞就不見了,還生出一張妖媚臉孔衝你放電。結果一數,井生房裏貼的明星照最多,大概有三十張,而且貼的全是張柏芝。
光棍陳丙丁說,井生,每天晚上對著張柏芝打井,可別像你爹一樣出不來啊!井生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掰著指頭一掐算,爹死了快五個年頭,每年的清明他都沒給爹上過墳,心裏那個疙瘩還沒解開啊。
病秧子娘每到清明便在他耳旁嘀咕,井生耳朵起了繭仍無動於衷。這一年清明娘把話說重了,沒想到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你爹生前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你?變成鬼了連香火都聞不到,哪天我死了幹脆拋山上喂狼!井生是被他娘逼上山的,潦潦草草地祭拜了爹,沒想到喚醒了爹的在天之靈。
據說,那一拜回來,屋旁的梧桐就開了花,雪白刺眼,像女人粉嫩的肌膚和晃亮的白乳房,激動得年近三十還睡冷被窩的井生直咽口水。也就過了兩天吧,村前的淩江飄來一個媒人,泊船上了岸,在村口望了望,就朝開著梧桐花的井生家去了。
井生無緣無故有了媳婦,一晃眼毫無征兆地從光棍隊伍裏退役了,這讓村裏的光棍們一肚子的羨慕嫉妒恨。陳丙丁說,你這坨牛糞真的是插上鮮花了,這朵鮮花可真夠倒黴的。你小子白天打井累死了,晚上那井我幫你打吧!井生又啐了他一口。
光棍們都說,井生媳婦長得還真有幾分姿色,要臉蛋有臉蛋,要胸脯有胸脯,要腰圍有腰圍。嘖嘖,像誰來著?就像井生破牆上的張柏芝啊!在村裏那些長舌婦的眼裏,張梓香是井生爹的陰魂招來的,是帶著妖氣的一個狐仙。你看她那水蛇腰、錐子臉、柳葉眉,不是狐身是什麼?
就連井生娘也感覺像做夢一樣,昨天村裏的姑娘還躲著她兒子,今天就走來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做她兒媳婦,地府裏的老頭子還真顯了靈。
圓房時,井生感覺就像掘井,沒想到跟女人掘井這麼美妙,便拚了勁兒掘,以為已經挖了五米、八米、十米,滑入了軟土層,鑽裂了硬岩層,深探到蓄水層。張梓香臉若桃花,酥麻著說,再使勁,還沒到底呢!井生嗷地一聲,使出了千鈞力氣。張梓香嬌喘著說,井生,再前進一點,快出水了!井生覺得跟女人打井真的是一門技術活,便把留著攀爬上井的最後一絲力氣也用上了,兩股水終於噴射而出,水浪裹卷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把井生吞沒到了欲生欲死的井底……
是張梓香把他拉出井底的。睡了個囫圇覺,恍惚中看見爹腳不挨地走來,進了廚房,抓起長嘴的錫酒壺倒了一大碗娘酒,咕嚕一下喝幹了,醉醺醺地走出破院子,大聲說,井生,你給我生出個帶茶壺嘴的孫子來!
井生惦念著爹的話,這些天拚了命跟媳婦打井。
背上馱著一座山的井生娘感覺腰杆子直了很多,但哮喘還是沒法平息,一陣急喘猛咳,正要拿那條兩頭掛著鐵鉤的扁擔去淩江挑水,被張梓香搶了過去,說,娘,以後挑水這活歸我管了,你老人家歇著去!井生娘說,這泥巴路不好走,腳要起泡的,你細皮嫩肉的受不了!張梓香說,娘,我進你家門不是來享福的!說著兩個鐵鉤就勾了兩隻木桶,挑在肩上咿咿呀呀地去了。
喘著粗氣的井生娘目送兒媳走上泥巴路,直到淩江邊的沙井旁。沙井水撫平了她的皺紋,一夜間年輕了十歲。
但井生娘擔心的是,村裏好些光棍也到淩江邊挑沙井水,會不會與兒媳生出意外來?沙灘上長出的那十幾個大窟窿,像是淩江澈亮的眼睛,窺視一場有關潁川村的風月事。光棍們本來就有使不完的勁,張梓香一來,那勁兒更是發了酵,勺子一下一下地往桶裏舀水,眼睛卻盯著逶迤而來的張梓香,水溢出了還收不住手。等張梓香舀滿水扁擔上肩時,光棍們才躬著腰挑起水桶,看著張梓香小碎步走八字圈,圓屁股扭楊柳腰,搖曳出千萬種風姿。陳丙丁一開始腳下生風,但發現走快了必定是要超過張梓香的,便蓄著勁,忽然把步子邁小了,肩上的桶便左右晃蕩,成了隨風搖擺的秋千架。陳丙丁多麼渴望張梓香能坐在這秋千架上,與他一起蕩出潁川村去。
張梓香纖纖細指拿捏著分寸,與不屬於她的男人們保持著安全距離。等光棍們把水桶蕩回家,隻剩了兩半桶水。而去淩江一裏長的路上,灑著蜿蜿蜒蜒的水痕,活像一條條蠢蠢欲動的草花蛇。
待張梓香又一次把兩桶水挑回家時,駝著背的井生娘看到水麵上浮著幾朵白桐花,說,阿香,這水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看的,不要把眼看花了!這話帶著荊棘刺,張梓香神經生疼,說,娘,我把花撒在水上,就是要證明水的清白!
井生娘總是放不下心,等晚上井生回來時,在他耳邊急喘著說,你爹沒把井挖出來,這一次再不挖,恐怕留了人留不住心!井生站起身,走出門去,昏暗的燈光把身影拉得老長。眼睛在院子裏四處打量,趁夜選擇打井的吉位。就是那了,梧桐樹下,大樹底下好遮陰,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二
第一個走出村去闖世界的是陳丙丁,聽說到了遍地黃金的深圳,什麼掙錢就幹什麼,就差沒殺人放火搶銀行了。這昔日在村裏窮得丁當響的光棍,才兩年便撈了一筆橫財,身邊纏著幾個妖精一樣嫵媚的女人。
當陳丙丁清明節開著車回到潁川村時,村裏的女人們看到車上走下一個比張梓香還漂亮的女人,驚呆得眼都直了,嘖嘖兩聲,大老板就是不一樣,娶了個明星做老婆,張梓香給你老婆洗腳都還嫌孬!光棍們聽到陳丙丁帶回一個女明星,全趕到他家,羨慕得眼珠子都掉了出來,說,丙哥,你媳婦越看越像張柏芝,啥時結的婚,咋不請哥們喝酒?陳丙丁打著哈哈,哥哪裏結婚了,是女朋友,有好幾個呢!想不想出去跟丙哥幹?你們明天去,明天就能交上女朋友!光棍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女人走前去,跟一個個光棍擁抱,還啪嗒吻了一下他們的嘴角。光棍們像被電擊了一樣,趕緊回家收拾包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