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暢談起各自的理想。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軍人。他說不清是出於什麼目的,隻要一想到軍人,想到軍營,他心裏便抑製不住有些激動。她則希望自己變成一隻鳥……飛向藍天,飛向她心馳神往的地方……說到興奮處她竟展開雙臂鳥兒般在草地上奔跑起來。
在湖邊的草叢中他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鳥巢,裏麵有隻毛茸茸的小水鳥,這真讓她驚喜萬分。她將小鳥捧在手掌裏,貼在臉頰上,問他可愛不?他想說,像你一樣可愛!可話到嘴邊他卻忍住了沒說。
他將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交疊在一起,做了個取景的姿勢:純真的少女和可愛的雛鳥,背景是飛揚的葦絮和深藍色的湖水。畫麵真是太生動了,怎麼看都是一個關愛生命的主題。哢嚓一聲,他將這美好的瞬間收藏在了心裏。
來哨所一年多了,他和兵們的關係很融洽。因為平時跟兵們打成了一片,所以深得兵們的信任。
一天他去了一班的宿舍,進了門,發現氣氛很是活躍。宿舍裏,幾個兵正在傳看一樣東西,看到他進來,大家立馬安靜了下來。他看到一個兵正準備藏一樣東西。他說,有什麼喜事不能同我分享?他把手伸了過去。兵猶豫了下,但還是將手中的東西交給了他。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眉清目秀,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
他問是誰的女朋友?沒人吭聲。他說,照片是誰的?依然沒人吭聲。他拿著照片做出要走的樣子。一個兵急了,說,我的。他說,你的女朋友挺出眾的嘛!幹嘛掖掖藏藏的?兵的表情有點沮喪,說,已經吹了。
他問為什麼?
兵說,嫌咱是個高原兵。
兵的話忽然讓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將照片小心地裝到兵的口袋裏說,吹了不怕,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咱邊防連沒有一個孬種,都是好樣的,不愁說不上媳婦。
一個兵說,徐排長,你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
他說是的,很漂亮。他的回答自信而又肯定。
一個兵說,咋從來沒聽排長提起過?怕是也吹了吧?
他說,怎麼會?女人會愛上俯視她的男人,男人會愛上仰視他的女人。我們站在這樣一個高海拔的地方,女人怎樣看我們都是需要仰視的。
他的話一下子把兵們都逗樂了。
……
遠在千裏之外的母親最關心的就是他的婚事,時常打電話來問他。他說,媽,你放心,你兒子剩不下。母親說,村裏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小學了。他說,媽,你放心,耽誤不了你抱孫子。母親用試探的口氣說,要不在家鄉給你說一個?
母親居然真就給他寄來一張照片。姑娘鵝蛋臉龐,眼睛不太大,但笑盈盈地望著他,模樣還算受看。
母親在電話中說,姑娘是村裏的代課老師,有文化,人品也好,隻要他願意,人家可以到高原去。
電話中他好半天沒有吭聲。母親說,人家說了,不在乎他是個高原兵,不在乎環境艱苦;人家什麼都不在乎。
他說,我在乎。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清楚,自己心裏是裝不下別人的。
那天他給遠在南方的她打電話,想對她說家裏給他提親的事,但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在電話裏一連問了他好幾遍到底有什麼事?他說,沒事,就是想聽聽她的聲音。她說我正忙!
他說,你隨便說幾句。
她說,你讓我說什麼?
他說,說什麼都行。
她說,我正忙。
電話那頭突然就沉默了,不知為什麼,電話就掛了。
真正確定戀愛關係還是在大學期間。他們最初的交往是朦朧而又含蓄的。他上的軍校在北方,而她上的大學在南方,兩人雖相隔千裏但心卻是相通的。於是,之間的距離似乎也並不存在。
他記得那一年的寒假,兩個人在家鄉縣城的小站不期而遇,兩個人都無法表達內心的喜悅。時間已是深夜,正是隆冬時節,那一年的冬季好像顯得格外的冷。她穿得有些單薄,他看到她弱不禁風的樣子,忙脫下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顯然也不想他凍著,便有意推辭。他想讓她知道,自己已經是個合格的軍人,怎麼可能會畏懼寒冷。她不由分說,硬是將自己的圍巾係在了他的脖子上。在車站旁邊,一家簡陋的小飯館裏,他們要了兩碗米線。熱騰騰的米線端上來了,兩人互相謙讓著,都吃得很慢。一切都是那麼的安靜,光線柔和得讓人感動。默默無語中,不時抬頭望一眼對方,氣氛好溫馨啊!他從來沒有吃過那麼香的米線。老板娘在兩人的目光裏看出了些端倪,說,是戀人吧?他不知道老板娘是怎麼看出來的?老板娘笑說,戀愛中的人都是幸福的。的確,兩人的目光熾熱而又羞澀。兩人是第一次被挑明關係,他在心裏有些感激老板娘。他相信,那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的米線。
那天他離開哨所,去邊防連接一位剛入伍的新兵,在下山途中遭遇了雪崩。他被那巨大的洪峰般的氣勢震撼了。有如坍塌的山體,似融解的冰河,那巨大的整體瞬間分崩離析。那無法阻止的力量,飛瀑般地瀉落,如洪流奔湧,他剛感覺到那逼人的寒意,那飛揚的雪暴便席卷了他。麵對那強大的無邊的虛空他茫然無措,身體隨著落雪的狂流飛速直下,瞬間就被淹沒了。他猶如在黑暗中匍匐——突兀、柔軟、堅硬、沉重、壓抑、窒息……突然,他又衝出了迷霧,在淩厲的有如刀鋒般的張弛中起伏不定,但緊接著他又被厚重的黑暗吞噬。他感覺自己正在慢慢地陷落。這暗河般的激流,不斷地積聚著能量,如海嘯般的狂潮再度掀起滔天巨浪,又一次將他拋向了半空……再落下來時,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氈房裏,身下是厚實的氈毯。旁邊架著一盆炭火。那一刻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感到頭痛難忍,但很快他就恢複了記憶。他是遭遇了雪崩,難道雪崩沒有將他掩埋?是死裏逃生?他看到德吉阿媽和她的女兒梅朵站在自己的身邊,德吉阿媽正在用雪為他揉搓身體。他發現自己赤紅的肌膚和身下的氈毯形成鮮明的對比。梅朵感覺到了他的蘇醒,激動地叫起來:阿媽,醒了,醒過來了。德吉阿媽停下了顫抖的手,把臉貼了上來。他感覺到了德吉阿媽滾燙的額頭。德吉阿媽說,孩子,你是個幸運的人,你隻是凍壞了,沒什麼大礙。他困惑地望著德吉阿媽。德吉阿媽說,這麼大麵積的雪崩,真是太可怕了,雪浪把我們的氈房都要掀翻了。是我的小梅朵,是她發現了你。德吉阿媽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淚水,臉上重又露出了笑容。
梅朵已經十歲了,是個招人喜愛的小姑娘。紅潤細膩的臉龐上一雙大大的眼睛顯得純真而又羞怯。她的頭飾很特別,是一串綴著銀鏈的綠鬆石,映襯著那一頭細密均勻的小發辮,顯得俏皮而又活潑。梅朵不是德吉阿媽的親生女兒,是德吉阿媽抱養的一個孤兒。德吉阿媽原來孤身一人,自從有了梅朵,她的生活變得充實了許多。
邊防連的兵們和德吉阿媽相處很好,經常來看望德吉阿媽,為她送來米麵油之類的生活用品。德吉阿媽把兵們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他感到了德吉阿媽溫暖慈祥的目光。他想翻身起來,卻遭到了德吉阿媽的製止,德吉阿媽說,孩子,你會好起來的,但不是現在。
小梅朵忽然俯下身來,將自己脖子上的一個東西摘了下來,掛在了他的脖子上。是個銀質的噶烏,那個圓形的小盒,外表雕飾非常精美,還鑲嵌了紅寶石和綠鬆石。他知道,那是小梅朵祈佛保佑、護身避邪的吉祥物。他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
那一刻,他忽然又聽到了那熟悉的歌聲:
那一天
我轉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不為來生
隻為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哈啊啊
轉山轉水轉佛塔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
記得那次回家探親,在返回部隊的途中,他繞道去她所在的那座城市看她。因為之前並沒有通知她,所以當他出現在她麵前時,竟然讓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說,怎麼……事先……不打聲招呼?他看到她眼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在公司的門口,她遇到了她的同事,同事朝他多看了兩眼,這愈發的讓她感到了緊張。她說,遠房表哥,到這裏出差,順路來看她。她腳步匆匆,好像有意和他保持著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