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隻為你的溫暖(1 / 3)

隻為你的溫暖

短篇小說

作者:王慶才

王慶才,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甘肅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於《飛天》、《陽光》、《青春》、《芒種》、《短篇小說》、《特區文學》、《延安文學》、《黃河文學》、《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陰山》等。

哨所算不上是製高點,但站在這樣一個高度,他感覺視野已經極盡開闊了——雪原無盡地綿延、伸展,冰川於匍匐中形成屏障。更遠處的雪峰是城池、堡壘,蕩起的雪霧像燃起的狼煙,將天地混沌成一色。

他用心捕捉著這冰原上任何一絲微妙的聲音:風在冰層上滑行,就像河水在湍急地湧動。冰層在風中綻裂,在陽光下舒展身體……伴著這高原淩厲的季風,他的心也在歡快地跳動。透過冰凍的凝結,透過冷寂和沉靜,他洞悉到了這高原深藏的溫情,那是姿舞的雪花,是滾動的浮雲,是陽光下消融的水,是萌動的綠意……他甚至能感受到一朵雪蓮的綻放。

最讓他癡迷和感動的是這裏的陽光,水銀般的底色中摻雜著一絲淡淡的暈紅,果凍般的富有質感。在雪霧的山巔,太陽升起時,那渙散的光芒洇透了天宇,那流動的色澤像攤開的奶油,似流淌的乳汁,少有的潔淨柔和。被這濃鬱而又溫暖的色澤浸染著,那水晶般的山體,顯得凝重而通透。

那是他來到邊防連的第一個早晨,他被那奇妙的景色深深地迷住了,不由自主地發出了慨歎。恰逢德吉阿媽手持瑪尼(經筒)在轉山,看到他如癡如醉的樣子笑了,說,那是雪域的精靈,是聖山奪目的光輝。德吉阿媽說,孩子,你是個幸運的人,與雪山相伴,你不會感到寂寞的。聽著德吉阿媽的話,他心裏忽然就有了一種溫暖。

德吉阿媽和她的女兒梅朵就住在雪山腳下。德吉阿媽十分虔誠,她一生大多時間都用以朝拜聖山。

後來他知道,德吉阿媽的兒子旺堆也曾是邊防連的戰士,在一次執行任務時,光榮犧牲了。德吉阿媽的兒子就埋在這雪山腳下。德吉阿媽從遙遠的昌都來看兒子,後來就再也沒走,她在這雪山腳下住了下來,她要守著兒子,守著這聖山。

德吉阿媽已經走出很遠了,忽然又轉過身來說,能攀上這雪域高原都是好樣的。孩子,我會為你祈福的!

看著德吉阿媽蹣跚的身影漸漸遠去,他聽到有歌聲傳來,歌聲不知來自何處,歌聲像一縷柔細的清風,在這高山峽穀間輕輕回響:

那一天

我轉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不為來生

隻為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哈啊啊

轉山轉水轉佛塔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

後來,他常常聽到這首歌。不知為什麼,這首歌每一次都會觸及他的心靈,讓他莫名地為之感動。

他常常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凝望遠處那座俊美的雪山出神,那美麗的山峰多麼像一個冰雪美人!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那個讓他愛戀了很久的女孩。女孩是他高中的同學,是縣一中的校花。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她的美麗,讓他記憶最深刻的是她文靜而又含蓄的笑容。那時候,她是許多男生暗戀的對象,在班裏,他是唯一一個不敢同她講話的人。他和她是前後排,他每天都可以感受到她秀發的清香,那真是一頭濃密的秀發,永遠都是那麼的黑,那麼的光潔。那天,他發現她的頭上落了一隻草蛉,草蛉的模樣有點像蝴蝶,它也有一對漂亮的翅膀。這種飛蟲家鄉的田野裏隨處可見。可這次它選錯了地方,它把那隻綠色的發夾當成了植物的嫩芽。於是,他將那隻草蛉和它眼中的嫩芽分離了開來。他的動作顯然是驚動了她,她回過頭來,看到了捉在他手中的那隻草蛉。最初顯然是有些誤會,但看到了他靦腆而又誠實的目光,便什麼都明白了。她說,徐建中,謝謝你!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臉一下子紅透了。

他的性格有些內向,這源於他的自卑。他來自農村,家裏條件比較困難。他平時沒有什麼零花錢,在學校的食堂,他選擇的總是最不好的飯菜。班裏的同學結伴看電影,生日聚會,他從不參加。能吃一回雪糕對他來說都是奢侈。他記得為了聽歌曲,他可以在音響店的旁邊一站就是半個小時。除了優異的成績,他幾乎沒有什麼讓人欣賞的,這就決定了他做人的低調。

記得有一次,她被街上的一個潑皮糾纏。那個潑皮的劣跡大家早有耳聞,盡管她的恐懼和無助讓大家都感到心痛,但卻沒有誰敢惹那個無賴。他不知道她求助的目光是不是也望向了他,就是那麼不經意或者說是不抱希望的匆匆一瞥,竟讓他陡增了許多勇氣。

看到有人敢管閑事,潑皮有些吃驚,潑皮說,你想英雄救美是吧?潑皮從懷裏掏出一把刀子。潑皮沒想到他會上來搶刀子,而且就讓他抓住了刀刃。他將刀子在手中用力一折,刀子就斷成了兩截,同時,他的手也被刀子割傷,流出了鮮血。潑皮到底是膽怯,慌忙溜了。那一次他傷得不輕。她用手帕為他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輕聲問他,徐建中,你疼嗎?這個被多少人呼來喚去的名字,在她的嘴裏叫出,竟顯得如此的親切。他看得懂她的目光。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種做英雄的快感。不知為什麼,自那以後,他對軍營就有了一種向往。後來他毅然報考了軍校,她也考上了她心中理想的大學。軍校畢業後他來到了雪域高原,而她則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這裏的海拔高度超過了5000米,年平均氣溫低於零度,晝夜最大溫差30多度,冬季長達六個多月,一年裏17米/秒以上大風天占了一半,空氣中的氧含量不到平地的45%,而紫外線強度卻高出50%。

剛來時,他遇到的最大的問題就是吃飯。在邊防連飯堂前,有一個“吃飯比賽光榮榜”,這是一種特殊的競賽。高寒缺氧,士兵們大都不想吃飯。於是,吃飯就成了一種互相激勵的競賽:吃一碗及格,兩碗良好,三碗優秀。吃了吐,吐了再吃,一直到“光榮榜”上有名為止。

他記不清已經幾天沒有認真吃過東西了,連長親自為他盛了一碗飯,說,吃,這是命令!連長說,別他媽當孬種。連長的表情很嚴肅,說,你當吃飯是享受口福?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吃飯是為了生存,是為了站穩守防的腳跟。

他並不懷疑自己的堅強,當然,他也從不隱瞞自己的脆弱。

一次外出巡邏,在翻越一道冰大阪時,他被拖垮了,他差不多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甚至喪失了生的意念。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那些遷徙的候鳥。

那是一群多麼勇敢的鳥啊!

雪線下,跳躍的畫麵是一群奮飛的鶴,它們躍動的翅羽在陽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光芒。那極富動感的完美組合就像士兵們出操的隊列,像擺開的方陣,像突擊的勇士;借助風的號角,在山穀中追逐著上升的暖氣流,不斷盤旋上升。麵對生命極限的考驗,它們互相呼喚鼓勵;在強硬的氣流中,不斷地迂回,集結再集結……鶴的執著和頑強深深觸動了他。望著那群飛翔的鶴,他無端地就有了一種衝動和力量。他覺得自己也是一隻候鳥,從溫澤濕潤的南國,飛過了高山大河,來到這雪域高原……這麼想著,他也有了一種飛躍的渴望。

上高三的那年,他騎著單車載她去距鎮子20公裏遠的雁溪湖遊玩。他們那裏是江南水鄉,正是稻穀飄香的季節,運河兩岸翻滾著金色的稻浪。景色顯得很是迷人。他騎得飛快,嚇得她高聲尖叫,抱緊了他的腰……這之前從未有女孩子這麼親近他,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車技並不好,在水庫邊鬆軟的草地上,車子摔倒了。兩個人非但沒有感覺到疼痛,相反都爆發出一陣笑聲。兩人都沒有馬上爬起來,綿軟的草地讓人感到很愜意。他們望著天空中悠悠的白雲,思緒浮想聯翩。

看到湖邊有個葦草搭的亭子,於是他為亭子命名:陶然亭。並吟誦了白居易的詩: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他很為自己的創意而得意。她也不甘落後,為亭子命名:愛晚亭,同樣吟誦了“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詩句。兩個人為誰起的名字更好發生了爭執,並各抒己見,互不相讓。後來兩個人決定用“相麵”的遊戲來確定名字的歸屬權。“相麵”就是對峙的雙方互相對視,不許眨眼,否則算輸。兩人都很較真,她一把摘掉了眼鏡,那樣子很有些盛氣淩人。兩個人麵對麵站著,目光直視對方。他努力做到目不轉睛。最初他隻看到她烏黑的眸子和她眼中水一般蕩漾的波光。但很快,他看到了她目光中流露而出的笑意。再後來,在她的眼中,他看到了更多的內容。那是熱情、是爽朗、是沉思、是恬靜……他忽然感覺到一陣慌亂和悸動,最終是他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