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君歡

宮·庭院深深

作者:天真無邪

所有人都以為蕭仲安愛寐寐,所有人都想不到蕭仲安會將她嫁給一個斷袖的狀元郎——胡甬。離開的那天下起小雪,馬車尚未駛出皇城已被蕭仲安攔下。在抬頭發現來人身份後,所有類似倦怠的情緒都隱去,車中少女對他冷冷一笑。

“胡甬性格雖然文弱,但還是好相處的。”他閑閑立於風雪之間,笑得意味深長,“寡人想,你應該已經習慣應對這種人。”

寐寐掉頭不理。此刻冷淡終於成功將他激怒,硬生生摁下揚袖的欲望,改而揪住衣襟將她拖曳到自己眼下。他神情駭然:“我恨你這樣漠不在意的表情。你身上既然流著同你父親一樣卑劣的血脈,何不像他一樣,學會用煙視媚行來博取君王的歡心?”

她的答案並不在預料,她粲然一笑,忽然問:“假如我們從沒遇見彼此,我們會不會少恨對方一點?”

怒意迅速從這個軀體逃逸,如逃離一座即將崩塌的城,當他發現這個假設其實永無可解。

一:

蕭仲安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寐寐時那種微妙:她不像他的父親,但每次看到她時,他總會想起她的父親沈鶴。那個漂亮到近乎妖異的男子,那個據說文才與樣貌一齊聞名於朝堂的禮部侍郎。她確實擁有如她父親那樣炫目的容貌,但這並未帶給她很好的運氣。蕭仲安見到她的那次,她不巧被人從禦花園的水池邊推下。

當時還是太子的蕭仲安經過,搭了把手將她從河裏撈起,又命人轉達給沈鶴。沈鶴聽說女兒落水,當即從節宴上抽身趕來,隨後陛下也跟來瞧了瞧。沈鶴心疼女兒,反複追問究竟是誰做的,寐寐隻是搖頭。

肇事者似乎已注定不可知。陛下使了個眼色屏退左右,解下腰間玉佩遞到她麵前,溫言詢問:“好孩子,告訴伯伯那人長什麼樣,伯伯就把這個送給你。”

蕭仲安留心觀察,寐寐垂眸竭力思索,在眾人略顯期許的目光中輕輕搖了搖頭。陛下一歎,但還是將玉佩塞到她手裏。沈鶴憐惜地摸了摸女兒發頂心。蕭仲安並不以為那個小女孩會真的忘記推她下水的人,因為很快,這女孩給了他意料以外的答案。

端午過後便是萬壽節,經先帝額外恩準,沈鶴有幸帶自己獨生女兒寐寐入宮祝壽。宴中,那些十三四的女孩子們相繼被引到皇後閣中吃茶,大約已知道未來的太子妃會在她們中間挑選。雖然心思各異,但個個舉止端莊,進退得當。

蕭仲安進來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滿堂鶯鶯燕燕羞答答凝視著他,一旦發覺身邊的女孩懷著相同企圖時,忙又推攘對方,羞怯地將頭低下。他心中一哂。目光隨意一掃,於眾脂粉中發覺寐寐存在時,忽然覺得參與這樣的宴席也並非想象中無趣。

而此刻她看的卻是另一位黃衣少女。接近明黃的顏色原為朝臣所忌,但對方神情倨傲,顯然並沒有把這點僭越放在眼裏。皇後也注意到,將那少女領到自己麵前,隨意問了幾個問題後,話鋒一轉,言語變得與神情一樣嚴厲:“這玉佩哪裏來的?”她問的那玉佩正掛在少女脖子上。蕭仲安不覺睜大眼睛,因為他見過這玉佩,曾被陛下當作安慰的禮物送給寐寐。

皇後顯然以為這少女跟皇上私相傳遞,暗通款曲。她樂意給自己兒子挑選貌美的女子,卻並不代表她願意與年輕的少女分享自己夫君。皇後冷笑,命人將陛下請到這裏。想必已有人通風報信,一同過來的還有神情焦慮的沈鶴和淮南郡王。

黃衣少女說得磕磕絆絆,好歹也將原委說得囫圇——這玉佩不是她的,是她用手鐲同寐寐換來的。陛下一笑釋懷,為寐寐開解:“是了,寡人見沈卿女兒可愛,便送了點小玩意。”

淮南王也是聰明人,不等陛下治罪自己便轉身摑了女兒一巴掌。那少女旋即大哭起來,邊哭邊透過淚眼環顧左右,發覺陛下和沈鶴不顧自己,卻走到寐寐跟前安慰她。見此情景,黃衣女哭得越發傷心:“因為沈寐長得好,所以你們都喜歡她。我的父親是郡王,她算什麼東西。她的父親不過就是個三品的侍郎,憑什麼好的玩意都是她的……她落水了,你們個個都當是大事……”沈鶴臉色一變:“寐寐落水,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二:

淮南王心中大駭,扯著女兒跪倒,忙請陛下治不教之罪。陛下勾唇冷笑,看著他:“留在你的封地,等教好你女兒再來見寡人。”

蕭仲安心中一凜,不自覺看向這場事故的策劃者。寐寐衝他悄悄眨了眨眼。

在兩人熟識之後,蕭仲安也問過:“既然知道推你下水的人,何不在沈大人和我父皇麵前直接言明?”

“因為沒用啊。”寐寐笑得意外明朗,“淮南王大可死不認賬,我爹也不能將他怎樣。隻有讓她主動承認,才算罪有應得。”

蕭仲安想了想:“如果她不同你換玉佩,又或者這個玉佩壓根沒讓我母後瞧見,你又該作何打算?”寐寐眼睛一彎:“這有什麼好打算的,又不是明天她要嫁人,後天我要出家,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他愣了愣,旋即大笑起來。他想他開始理解父親的偏愛,除了驚人的容貌以外,她確實有遠勝同齡女孩的聰穎。有時候她並不介意運用自己的聰慧來取得某些好處,因為就在那一年,陛下欣然將她收為義女。

這舉動讓諸位妃子鬆了很大一口氣。誰都無法忽視陛下對寐寐的寵愛,況且她又擁有一個外表這樣出色的父親。如果硬要說她有什麼缺點,那唯一的不足就是她不會刻意掩藏她的感情,比如她熱愛父親,她尊敬對她頗為照顧的君王,以及,她愛蕭仲安。

也有被她纏得煩的時候,蕭仲安會惱羞成怒命令她暫時遠離。但,看著她怏怏走開的背影又控製不住去想:她會否將那些氣話當真,今後是不是真的不再接近自己?於是這一晚會睡得很不安穩,天亮之後卻又不得不將焦慮藏起,端坐於書案後,聽覺變得異常靈敏。待聽到自己最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心裏明明鬆了一口氣,臉上卻仍舊擺出極其不耐煩的神情:“煩人精又來了。”

並不去否認,他會在夜深人靜時品嚐她對自己的每一個微笑,也不去掩飾,她的糾纏曾帶給他最隱秘的狂喜。隻可惜,他所受的教育讓他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隱藏表情。

所以當有一天他捕捉到父親悵然注視時,他忽然想起他的父親對寐寐異乎尋常的關注,隨手贈她的禮物無不價值連城,包括那塊玉佩。起初以為是父親沒有女兒,但,並非如此,沒有父親的眼神裏會泊著這樣狂熱的情緒。心一駭,當父親忽然笑問他道:“寐寐怎麼樣?”

三:

他一定要讓她知道,在事態還未到不可收拾之前。約定見麵的時間和地點,在心裏無數遍練習他要對她說的話:我是愛你的,很愛很愛。卻在觸及她的第一眼發現言語都無力。她浴著月色走近,身後星光垂野,明月孤懸,萬物於她綺麗容顏中倏忽寂滅,徒留她皎潔雙目成為此刻天地唯一光源。

他不由得屏息。寐寐並沒有察覺他心底滔天巨浪,她問得困惑:“你找我什麼事?”無言垂首,他竟有些鄙視自己在那一瞬詞窮意竭。

但幸好找來這裏的宮人給了他暫時回避的理由,對方神色慌張:“陛下突犯心絞痛,皇後急得四處找您。”神色驚變,他拉著寐寐往凝華殿趕去。待到正殿門前卻被人攔下:“沈大人在裏頭,陛下大約還有些話要交代,請您容奴才先行通稟。”

他微慍:“看看孤是誰。”

“奴才隻是奉命行事。”

蕭仲安揚袖一指殿外所站眾人,冷笑:“眼下皇後同孤都站在你眼前,孤且問你,你奉的又是誰的命令?”對方欲再攔,蕭仲安側首掃他一眼,那目光利如刀刃,反逼對方倒退兩步。再不看那人一眼,他疾步進入那片被燈光籠罩的宮殿。

很多時候他都會懷疑,如果那晚他被成功攔截,他同寐寐的結局是否會因此改寫。但,他已經無法忘掉殿中發生的那一幕,無論地獄還是人寰,即便上窮碧落,又或者下達黃泉。

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奪去他正值盛年的父親的性命,蕭仲安跟著病倒,病情也古怪。他咽不下任何東西,包括能夠治愈他的良藥。沈鶴不得已被委以督國重任。起先群臣認定他脅迫幼主要挾先帝,但隨後翻出來的遺詔表示,沈鶴確實是先帝委任的監國不二人選。

蕭仲安清醒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寐寐哭紅的一雙眼睛,轉顧左右,發現自己仍在當初做太子時的東宮。那麼,誰又會是如今的君主?寐寐握緊他無溫的手,對上他失神雙目,喚他:“陛下。”毫不意外在這聰慧的少女中看到那點微弱的哀求,他想她會明白——他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相處方式。

四:

其後五年的帝王生涯在類似屈辱和提防的氛圍中漠然滑過。他的父親將天下交到他手上,而她的父親卻於一隅虎視眈眈。即便如此,蕭仲安也不得不承認,沈鶴確實可堪重任,他的才能與他華麗外表一樣,即便再深再黑的長夜,也絕無被忽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