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家抵達權力最高峰的一年。滿朝紆金佩紫者,有大半姓沈,其餘不是曾受沈鶴恩惠,便是與沈家休戚相關。沈蕭沈蕭,沈姓在前,蕭字拖後,這形同謀逆的說法在這個王朝悄然流行。在天下人眼中,他是一具高貴的傀儡,掌握他喜怒的線牽在沈鶴手中。
就是這樣完美如神祇的男子,他所攜帶的唯一缺點卻和寐寐極其相似——沈家的人都不擅長隱藏情緒,事無不可對人言。寐寐如此,沈鶴亦是。沈鶴不會為平衡朝中錯綜複雜的關係而對任何錯誤稍加寬容,這讓蕭仲安想起那曾遭沈鶴遷怒的淮南王。
如果沒記錯,他女兒已到可以入宮的年紀,卻因為先帝旨意困於封地。蛟龍困淺灘,倘若擁有一點反擊的能力,豈會輕易放過那個將他鎖入泥淖的人。
蕭仲安望天色,命人送出去的書信大約已到蜀南一帶。不久,果然有暗使趁夜趕來。淮南王的回複並未讓他失望,在表明效忠之意以外,他暗示秦陳番明懷五王與他私交很好,宮中倘若舉事,必盡綿薄之力,清君王左右。
“妄斷君心,該當何罪啊。”對方悚然,他突然曖昧地笑了,“寡人聽說,淮南王有個很美的女兒。”
時隔五年再度見到那個黃衣少女時,他隻覺有趣。歲月並沒有改變她的倨傲,蕭仲安也不預備告訴她,黃色其實很不襯她肌膚顏色。
寐寐見到蕭仲安的時候,他正陪著黃衣女於宮中四處遊走。甫相見寐寐便問:“你好嗎?”蕭仲安不去看她眼中瞬間的失措,冷淡答:“很好。”然後一拉身邊女孩的手,邁步離開被她哀戚目光封鎖的天地。
無端地,霧氣悄然潛入他心底,那日的心情就變得與天氣一樣陰鬱未明。自先帝駕崩後,他有意無意與寐寐保持距離,隻是她恍若未覺,頻繁來找他。即便她麵臨的可能是他暴躁的嗬斥,和無辜冷遇。她會等待他怒氣過後,再微笑著告訴他:“我很擔心你。”
雖然那一刻心中翻湧的酸澀幾乎將他擊倒,他的回應仍是漠然兩字:“不必。”
不承想夜半返回凝華殿時會見到寐寐,於不期然的陣痛中他想起某些過往畫麵,她也曾站在那裏,目中的柔光卻挑動他此刻悲哀。他應之以冷然:“何事?”
她笑得倉促:“沒事沒事,我就是來看看你。”見他甩袖欲走,她又問,“是不是因為爹爹的緣故,你才躲著不見我?”他答得挑釁:“為了你爹爹什麼緣故?”
她啞然,很久才悄聲回他:“爹爹是很溫和的人,你知道,他不會……”
“不會什麼?”他冷笑,“說不下去了?不如我代你講完。你想告訴我你的父親沒有謀逆之心,你也想讓我知道,你的父親其實是個正人君子。”話至此處他忽然古怪地笑了,幽幽念,“正人君子……”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隻想讓你知道,無論世事如何改變,我最在意的人除了父親,隻有你。”
“夠了。”他煩躁地阻止她,冷淡道,“人總會變的,何況你我。”寐寐怔了怔,看他忽然反常地一笑,“淮南王之女端方嫻雅,現在我很喜歡她。”
五:
黃衣女並不喜歡寐寐,仗著蕭仲安寵愛,她時不時會製造些令寐寐難堪的麻煩。但,與五年前落水事件不同的是,這次受害的並非寐寐。當宮人將黃衣女從池中撈起時,蕭仲安同沈鶴剛好前後腳趕到這裏。四下隨意一掃,已經發現立於池邊神情冷淡的寐寐。
黃衣女哭得傷心,兼有侍女在旁指證,證實確實是兩人齟齬,寐寐惱羞成怒,憤而將她主子推下水中。自始至終寐寐都以旁觀者身份漠然地聽,不做任何辯解。沈鶴最曉得女兒,唯今之計也隻有長長一歎。
“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寐寐掃他一眼:“無話可說。”心底微冷。蕭仲安俯身將黃衣女扶起,望向寐寐的目光微含涼意:“寡人縱容你這一次,但並不代表寡人會縱容你第二次。”望著這話外似有深意的年輕帝王,沈鶴悚然色變。
淮南王不止一次暗示過蕭仲安,兵權在握,僅僅隻是沈鶴手頭那點兵力不足為懼。他卻一笑置之,隻有兩個字:再等。蕭仲安倚重淮南王,任由六王做大。聽到這些動靜,沈鶴仿佛真有些坐不住——以賞月之名宴請六王和蕭仲安。是想效仿前朝杯酒釋兵權嗎?蕭仲安冷冷一笑,旋即安排淮南王駐紮城外,若有必要,可隨時於席中將其擊殺。
豈料赴宴的竟隻他一人而已。望著空空席位,蕭仲安挑眉看向沈鶴,沈鶴隻是一笑:“幾位王爺還在路上,是臣有幾句話想跟陛下交代。”不顧他冷冷注視,沈鶴款款談及六王家世背景,哪些確實可堪重任,哪些實屬祖上蔭庇,哪些野心已久,須謹慎提防,哪些碌碌無用,但誠然一片忠心。末了,沈鶴又一拜,舉杯飲盡杯中酒,“倘於江山社稷有益,臣死不足惜。”
“為什麼跟寡人說這些?”心有涼意緩緩升起,蕭仲安索然問。
“這是你父親的天下。”他失神一笑,“總得有個人替他好好守著。寐寐無辜,望請陛下放她一條生路。”還未從那句子中恢複,隻聽有紛遝腳步聲闖入,燈影幢幢中淮南王持劍走於前方,甫見他便翻身跪倒,涕淚橫流,大呼救駕來遲。
於眾人之外看清寐寐蒙矓淚眼時,他就知道自己這一生已無退路。
——沈鶴喝下的那杯酒是他自己早已備好的劇毒。
寐寐含淚奔近,但毒藥入骨,倘若有魂魄一縷,大約也早消散於這冷夜中。起初的防備徐徐退去,心底的情緒逐漸與月色相融,變得模糊而沉重。蕭仲安惻然,俯身想扶她起來。她冷冷躲過,再看他時淚光已經泯去,她的目光冷如利刃。
為報淮南王勤王之功,他娶黃衣女為後。新婚那夜凝華殿長明燈徹夜未熄,他於一杯複一杯的痛飲中重拾大醉,他的皇後靜坐彼端。有一瞬時空錯亂相接,仿佛多年前與寐寐初見,他便無數次設想他和她的這一天。那麼,他模糊地猜測,是美夢已經成真,還是一場亂夢而已?甩開眾人攙扶,掙紮著除去遮擋他與寐寐相見的紅布,在視線恢複清明時如遭重擊。
六:
他決意放縱自己,在那一夜。安排得極其縝密,當載著他的馬車駛出皇城時,所有人都以為隻是受命出城辦事的小黃門。於沈府門前四顧,才發覺此時正是為沈鶴服喪期,他身上的紅袍紅得觸目。無人相迎,他依據光源指引找到靈堂。他的出現曾讓守夜的幾個老仆驚恐無限,他揮手示意跟來的人,很快他們便被硬生生攙出這裏。隻剩還跪在靈前的寐寐,聲色不驚望著自己。
隻覺畢生力氣都已散盡,在她清水雙眸中驀然看見自己倒影時。她揚袖一指門外,雙目似有火焰跳躍:“滾出去。”酒意突兀地浮起,灼得他心底奇異得滾燙。他需要一碗水,又或者足以解暑的某樣東西。可又有什麼足以比擬,此時傾瀉於自己懷裏那抔冷雪——他伸手攬住她的肩。
靈堂前。他粗喘的呼吸噴在她細弱脖頸,似乎可聽見掙紮時她的啼哭,她的指甲深陷他肩胛處,淌出的紅色血液逐漸與他穿來的衣袍融為一體。那些喘息已不太分明,她說出的句子浮在一片混沌的霧裏:“你放開我。”
似乎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雨,待他清醒的時候仍可聽見廊下雨滴。她背對著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是他施下的青紫和紅痕。憐意陡升,他想尋些衣服為她蓋上,卻聽見她清冷異常的聲音:“別碰我。”
“父親何其無辜。”她語調微寒,“倘若他真有奪位之心,你怎會平安無事出現在他靈前?”
真是無辜嗎?某些並不愉悅的畫麵陡然自腦中升起,他冷冷道:“庶子無狀,其心可誅。你當真以為你父親一世清白,舉止端方嗎?”
驚雷驛動,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地晃,周遭陳列轟然退遠,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夜。他是聽聞父親病變匆匆趕來的皇子,卻在殿中看到這一輩子都讓他覺得異樣恥辱的畫麵。晃動的紅燭裏,那曾被他視作神視作天的父親緊緊握著沈鶴的手,他第一次在父親眼中看到那熟悉的狂熱,他的聲音同他的身體一齊在抖:“這樣困著你,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悚然色變,忽然意識到父親施加在寐寐身上的關注,原本是給誰的。
“陛下待臣的好,臣都知曉。”沈鶴答得恭謹。父親搖頭,肅然道:“倘若皇兒無狀,卿可取而代之。”話至此處他又一笑,神色淒苦無限,“對你,我這一生有無數遺憾,唯有如此,是彌補我此生眾多遺憾的唯一方法。”
“你父親和我父皇,”那些不甚光明的記憶一點點蠶食他曾固若金湯的防守,他笑得艱難,“往最齷齪的方向猜測,就是我想說的答案。”驚雷當空劈過,於閃電間隙分辨出他語句裏的含義時,她也愣了愣:“難怪,難怪你千方百計想致我父親於死地,隻有他死,那些秘密才算再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