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梅酒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蘇域

新醅之上泛泛有浮花,氤氳出的熱氣熏濕了淒辰的眉眼。淒辰伸手拂開擾人視線的熱氣,嗅著新漿之間馥鬱的酒香捋袖,將新醅之上尚未過濾的雜質舀出。有道身影自遠及近,她未抬首,隻道:“小店打烊了,客官何妨明日再來?”

而那道身影並未因淒辰此句話有所動作,專注視線依然圍繞著淒辰凝睇。淒辰忙於手中動作正欲再出聲,一道清冽嗓音便劈空自她頭頂而來:“有新釀薄酒如此,若不及時掇飲,豈不遺憾?”

淒辰心下稍頓,驀地抬首,猝不及防便撞上那人染著幾分笑意卻依然靜寂的眼,失神之間,那人身後有人恭敬上前掌燈,得以讓淒辰透過搖曳燈花看清那人的臉。

見淒辰凝視,那人亦毫不吝嗇抱以淺笑,目光卻引淒辰向那新釀薄酒上觀望,口吻之間期盼之意絲毫不掩:“一小壺清酒便好。”

他那期冀口吻使淒辰聽得無奈,躊躇片刻索性應了他:“小店隻有新釀的梅子酒,你要是願意喝便坐在那邊等上一會兒。”

語畢便垂首,頰側稍顯騰升的熱意使她的動作不如方才利落。淒辰隻得努力集中精神於酒上,自然忽略了幾步之遙那人投遞而來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著布衫,發間有木簪,一對耳鐺在她動作下微晃,將他視線引至她皓白頸側,再下便是被燈花染金的皓腕,隨著她漿舀動作,讓他看得出了神。出神到幾近恍惚,驀地起身便邁步向她而去,在她驚起前一把捉住她手。暖意猝不及防傳來,他在這陌生的溫暖裏將要舒服得長歎時便聽見麵前女子怒然揚聲。

他微怔,長年於廟堂之上練就的鎮定卻未救得了他,讓他亦於尷尬間顏熱。慌亂間隻匆匆作答:“在下京城顧清祀,無意冒犯姑娘。”稍頓後頷首一揖,“在下明日再來。”

顧清祀每日都來。戌時之際而來,坐在角落那個位置上品上一壺梅子酒,再於亥時未到時匆匆離開。饒是舉手投足間恰如儒士書生一般溫雅,卻仍叫淒辰不敢再衝撞。

畢竟這偌大京城,隻得一個顧清祀罷了。當今天子自繈褓時便定下的帝師,官拜一品的尚書令,更兼有為年幼帝王佐政權勢日漸滔天隱約將這江山據為己有的架勢。而民間予他的評價,大多是圖謀不軌其心可誅,他日必將禍患江山的佞臣顧清祀。

然顧清祀與加諸於身的諸多評價卻不盡相符。他日日晚間而來,眉眼間總稍顯疲倦,點上一壺新酒,卻並不時常找淒辰說話。大多時候,淒辰於手忙腳亂間瞥見他或垂首摩挲指間粗糲酒杯,或抬首眺望天際明星冷月,隻將近打烊客稀之際才側首與她說上兩句。

淒辰對波譎雲詭朝堂之上的算計不甚了解,亦不確信坊間幾分真幾分假的傳言。於她而言,顧清祀隻是個常來的客人,愛飲她釀的新梅子酒,和她說上幾句天涼記得加衣的妥帖話,眉眼細致而好看,怎麼瞧都是個無害的人。

她也不再懼怕他,每日他來亦懶得向他施禮。待生意不忙時會提著一壇私藏好久的老酒過去與他說說話,不過是對麵那間茶廬近來添了幾種新茶,或是街頭又是一群頑童將要去學堂讀書,每日一大早便吵吵嚷嚷從她房子外跑過,讓她連個好覺都睡不成。

淒辰說話間,顧清祀總噙一抹笑凝視她,距離與親密拿捏得恰到好處,再不會讓淒辰覺得不適或逾越。反倒是淒辰在日複一日間習慣上了於說話時看他璨如夜星的眸子。

顧清祀時而接上一兩句,卻總能於不動聲色之間將話題繼續下去。漸漸淒辰與他熟稔,促膝把酒一如友人。淒辰本性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和顧清祀在一起舒心,她便懶得去理他是皇親國戚還是圖謀不軌的奸臣賊子。她隻覺能和她一起於樹下品酒談論梅子甜酸的男子,總不會壞到哪裏便是了。

直到某日亥時將至,而顧清祀一反常態並未起身離開。淒辰奇問:“顧清祀你怎麼還不走?你方才還說你有好多奏折沒有看呢。”

顧清祀笑看她,沉黑眼眸較以往更靜寂:“大多是呈上來參我的奏折,有何好看。”

他話裏的哂笑夾雜著譏誚使淒辰凝眸看他。他靜坐在那兒,半邊身子快要融於夜色之中,仿佛一不小心便會被漆黑夜色吞噬。

遂她未經思考便道:“你不要笑了,我覺得你很難過。”淒辰語罷便低頭兀自忙碌,罔顧顧清祀於刹那如遭雷殛的茫然與怔忪。而那刹那間顧清祀已然起身,慌亂間將桌上杯酒撞灑,酒液悉數傾倒於他青衫衣擺,讓他得以從一片混沌中回神,卻仍是疾步至淒辰麵前,如初見那般捉住她手:“淒辰,跟我走可好?”

他語調的顫抖讓淒辰不忍拂開他手,撞上他明亮雙眸卻不禁心悸,匆匆拒絕:“跟你走去哪裏?我還要做生意呢,快放手。”

顧清祀卻未依言照做,他身後一幹近侍隨之靠近,亦虎視眈眈盯著淒辰。淒辰心急道:“顧清祀,快放手,我哪裏都不去。”

她眸子極亮盡是不可撼動的堅定,顧清祀凝望著,漸漸頹然放下手,揮退身後近侍,退至一臂之遙處靜靜望著麵前這執拗卻如朝陽般的姑娘。她不該隻在夜裏慰藉他,他應該將她帶進白日裏溫暖自己不是嗎?

他在淒辰警惕而失望的目光中沉聲開口,鎮定一如朝堂之上。然他厭惡那樣的自己,一如厭惡卻無法控製此刻不甚磊落的自己。他說:“除非你釀出十年不敗的玉瀣酒。”

淒辰從未聽過這世間存在十年不敗的玉瀣酒,遂在一月之期來臨那日,她如往常一般隻給端坐的顧清祀上了一壺梅子酒。

她弄不清顧清祀心底所想卻也不以為然:“我沒讀過幾天書,玉瀣酒三字如何寫我都不知,更別說在一月之內釀出來。所謂十年不敗,大抵隻有記憶才能十年不敗。”

淒辰提起酒壺,不甚在意般傾倒於顧清祀衣擺處,笑容幾分頑劣幾分故意:“你留著這件衣裳,十年不漿洗,待十年後取出一瞧,你又記得我和我這酒了。這才所謂,十年不敗。”

淒辰本以為顧清祀會動怒,雖然她從未見過他動怒。然顧清祀隻是怔怔坐著,垂首望著被酒涴濕的衣擺,久久不語。淒辰正為他的啞口無言慶幸之際,便聽見他喃喃低語:“是啊,記憶便可十年不敗,為何還要去苛求別物呢?”

他抬首,用歉疚掩飾失落,說:“淒辰,很抱歉……我隻是想在白日也喝幾口你釀的酒,於煩瑣政事之餘與你說幾句話。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淒辰的否決在抬眸望見他神情那刻忘了言說。她大大咧咧又直率,卻一直沒有告訴顧清祀,她從初見他那刻,就覺得他很可憐。的確,他坐擁半壁江山,丹轂美人、綠蟻新醅數不勝數。可她仍然覺得他可憐。他沒有朋友,朝堂上亦隻有遵從而無盟友,他擔荷著這天下人的誤解與微辭,卻無機會為自身辯解。

他自夜色中而來,又從夜色中而去。夜色尚有夜渚月明相伴,而他或許隻有她這麼個沽酒的庸碌朋友。淒辰絞盡腦汁想了老久的安慰,卻在出口時變成:“你住在皇宮裏嗎?那裏好玩嗎?我可以自己釀梅子酒熬製紅豆粥嗎?”

顧清祀訝然抬頭的空當裏,她彎起眼眸衝他笑:“冬至了呢,我的寒舍很冷,去你那裏過冬好了,來年春天我再回來。你記得找人給我看著鋪子。”

他不確定心底那些難以言說的心思有沒有被她看破,他隻是望著她,看她手忙腳亂去收拾細軟,還不時自言自語幾句。他跟著她飛揚的眉眼牽起嘴角,笑容有些傻,動作笨拙上前幫她倒忙,在她含笑的埋怨裏快忘記自己是誰。

皇宮和淒辰在話本裏看到的不太一樣。或許是帝王尚且年幼,後宮無太多嬪妃。而顧清祀的居處除了一幹近侍內侍外再無別人。淒辰得以在偌大的東廚認真研究自己的菜譜,甚至突發奇想去庭院中捋些花瓣下來佐酒。

冰河墮指的冬日,顧清祀放朝後便待在側殿批閱那些奏章,批閱後由內宰拿去給新君加璽。冬日百官怠惰,顧清祀亦不例外,燒了地龍的側殿裏他窩在榻上對淒辰那些失敗的新酒評頭論足,淒辰一麵反駁一麵左顧右盼。

“你這個樣子就像小皇帝。”顧清祀含笑,強忍疲倦道。

年幼的帝王自出生便癡傻,終日泡在藥罐子裏也不見好,卻有甚者說那是顧清祀所為,若帝王喪失成為帝王的資質,那他便可取而代之。淒辰不甚在意,透過窗紙往外看,卻被紛揚雪花吸引全部目光:“顧清祀,咱們出去堆個雪人如何?或者在厚厚的雪堆裏滾啊滾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真好。”

未待顧清祀應允或拒絕,她便跑回來牽他的手,溫暖指尖與他的相觸,成功讓顧清祀有那麼片刻的失神戰栗,以至於他甚至沒有及時製止她像個頑童似的在雪堆裏翻滾,隻哭笑不得接過她從懷間扔過來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