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枕庭前雪(1 / 3)

一枕庭前雪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秦挽裳

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他,可唯獨他覺得她是這世上再惡毒不過的女子。

【一】

新民初年,戰亂還未平息,手拎長槍的洋軍隨意在大街小巷出沒。新軍北上,戰火連天,屍橫遍地。那場仗一打便是三年,當東北漸漸安定時,奉天早已敗落不堪。陸家一統北係新軍,奉天是通關要地,臨近東北水軍,當新軍打開奉天的城門後,陸家便在這裏安頓了下來。

程之恒是在陸家來到奉天的第三日遇到了陸景惜。那一日,他隨著父親去陸公館拜見陸老爺子,陸老爺子看他少年心性,在席間坐不安穩,便打發公館裏的下人帶他去後院玩耍。後院裏住的就是陸家最小的女兒,陸景惜。

那時奉天正落著雪,陸公館花園裏的浮橋被埋得嚴實,隔得還很遠,程之恒就看到一個身著淡粉襖裙的小姑娘,七八歲的模樣。那真是很淡的顏色,不仔細看就會湮沒在皚皚的碎雪裏。

程之恒走近了幾步,低頭看著她,笑道:“你是景惜嗎?”

小姑娘沒有說話,隻是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他。那雙眼睛明明若琉璃般清澈,可程之恒卻偏生看出了一絲冷意和疏離。那時程之恒隻有十一歲,也沒有多想,他以為陸景惜認生,對陸景惜笑了笑,就牽著她的手往外麵跑。

庭院裏還有一些世家的小少爺,一群人小孩心性,看到陌生的小姑娘,都十分歡喜。他們爭著報自己的名號,還說著一些拉幫結派跟自己混的胡話。

就這麼廝混了幾日,後來他們漸漸發現,不論他們說什麼,陸景惜從不說話,一雙眸子冰雕似的冷。程之恒也有了困惑,後來父親告訴他,陸景惜小的時候見了血,從那之後就沒說過話,人也孤僻了許多。

那些世家的小少爺有些怕,漸漸不敢再找陸景惜玩耍。終於有一次,一群人鬧得太瘋,不知誰絆了陸景惜一腳,她摔在地上,引得陸家的下人慌亂異常。

那群小少爺回到家後都免不了一頓責罰,他們不明白,平時他們都會磕磕絆絆,為何她陸景惜就這麼嬌貴。自此,他們對她有了埋怨,開始排斥她。

程之恒那一日也是被父親責罵了許久。他的父親說:“陸家在奉天的地位你又不是不知,將來整個天下都會是陸家的。雖是小孩玩鬧,但陸景惜的身份到底比你們都要尊貴,以後你們對她隻能有尊重,切不可再將自己與她視為同一等人。”

程之恒雖然聽得明白,卻沒放在心上。

【二】

一年後,西南突然爆發戰亂,陸老爺子帶著北係新軍南下。

陸景惜因為年紀還小,就被陸老爺子托付給程家。她不說話,程公館的下人私下覺得這陸家小姐白有個好身家,人卻冷得很,一副棺材像。

程之恒卻覺得陸景惜這樣很乖巧,便時不時趁父親不注意帶著她溜去正街聽茶館的老頭說書。正街上人很多,他怕她走丟了,就緊緊地牽著她的手。後來漸漸大了,他便讓她攥著他的衣袖。

就這麼過了幾年,當初那些小少爺都已長大,開始接手家族裏的生意。而陸景惜也十二歲了。北平戲班來奉天巡唱那日,程之恒被一群玩伴約去戲園子裏聽熱鬧。那天程家的洋行在財務上出了些紕漏,程父一大早就出去查賬了,程之恒怕陸景惜一人煩悶,便將她也帶了去。

那本是一件極好的事,可誰知,剛入了夜就下起暴雨來。驚雷撕裂如錦的暗夜,疾風驟起,有人疾呼:“快些跑吧,前麵的河道就要決堤了。”

眾人失控,紛紛朝外麵跑去。程之恒也是有些害怕,十五歲的少年,平日裏養尊處優慣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可他跑了幾步突然發覺,陸景惜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從他手裏滑了出去。周圍的人都自顧逃命,他低咒一聲,撥開人群向後走去。

他找到陸景惜的時候,正看到她被人推倒在地,他慌忙擠到她眼前,將她拉了起來。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覺得她是害怕了,他低聲安慰道:“景惜別怕,以後不會再弄丟你了。”然後將她背在身上向外跑去。

一道驚雷劃破暗夜,順著那僅有的光亮,陸景惜低頭看著少年俊朗青澀的臉龐在猙獰的雨水中說不出的堅毅。她緊了緊環在他肩上的胳膊,眸光有些茫然,然後抿了抿嘴角,低喚道:“之恒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程之恒一怔,將她放下,眸光帶著驚喜:“景惜,你方才喚我什麼?”

陸景惜看著他,卻是不再言語。

【三】

戲班是在城郊搭的台,地界十分荒僻,這麼一折騰,戲園裏的人幾乎就要散盡。程之恒迷了路,待程公館的下人找來時,看到陸景惜趴在程之恒的背上,昏睡不醒。程之恒休息兩日就無礙了,可陸景惜受了涼,傷了肺,高燒不斷。

程父看陸景惜病得實在嚴重,於是修書一封,通知了遠在西南戰場的陸家。當陸景惜再醒來時,一切都變了。有位陌生的少年坐在她床前,那少年戎裝在身,眉宇清朗。待看到她醒後,少年輕輕攥住了她的手,低聲安慰道:“景惜別怕,我是三哥。”

那真的是很多年沒有喚起的字眼,陸景惜有些生分。她想問問程之恒在哪兒,可她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很久之後,陸景惜才偶然間聽到有下人說,這兒是西南。她坐在窗前,朝北方望去,第一次想念一個地方,想念一個人。

當陸景惜學會寫書信時,她第一封信就寫給了程之恒。三三兩兩幾句話,不過是問他過得好不好。可她猶豫再三,那信封被她手中的汗給浸濕了,到底沒有送出去。後來,她寫的字越來越好,信上的內容也越來越多。西南的戰爭終於結束時,她什麼都沒有帶走,隻帶回去一遝書信。她想,她喜歡上了那個喚作程之恒的少年,而這些,都是這幾年她對他的思念。

回奉天時,她已經十六歲了,而此時北係新軍已經統治了大半個天下,陸家比幾年前還要風光百倍。陸老爺子在陸公館辦了接風宴,很久之後陸景惜還能記得那天的一切。那是個天氣再好不過的日子,柔和的陽光透過她房間的西洋雕花窗灑了一地,她聽說程之恒要來,穿上了她最好看的衣裳,由下人帶著進了宴廳。

終於,當下人將程公館的拜帖交上來時,她抬起頭。幾步遠處,有一年輕男子長身而立,二十歲的年紀,星眸朗目,風度翩然。程之恒同陸老爺子交談了兩句,在瞧見陸景琛後,就徑直走了過來。與陸景琛寒暄一番,然後他低頭看著陸景琛身旁眉目如畫的少女,低笑道:“你是景惜吧,幾年不見,長大了。”

那眸子中似乎有溫柔的星光。陸景惜看著他,有些緊張,沒有說話。後來陸景惜想,那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對她笑了。

宴會結束後,陸景惜就被父親叫到了書房。陸老爺子問了她近日來的情況,最後笑道:“景惜喜歡程家少爺?”

陸景惜一愣,隨後輕輕點了點頭。那時她還不知道父親為何這樣問她,直到幾日後,陸家小姐和和程家大少的婚事傳遍了奉天。

剛聽到這個消息,不可否認,她還是很開心的。那時她隻知道程之恒是除了家人外唯一對她好的人,她想嫁給她。可就在那天下午,一個喚作宋昕儀的女子找到了她,然後哭著讓她取消和程之恒的婚約。

【四】

陸景惜不認識宋昕儀,她秀眉微蹙,靜靜地瞧著宋昕儀,待宋昕儀哭夠時,她這才淡淡地問道:“為什麼?”

宋昕儀眸子裏帶著不甘:“之恒是我的未婚夫,在陸小姐回來之前,我們明明快要訂婚了。”

陸景惜目光投到她臉上:“你也說快了,在未訂婚前,你們什麼關係也沒有。”

宋昕儀聽到後,又哭了出來,帶著委屈和怨氣,她指著陸景惜道:“你為什麼非要和我搶之恒?若不是陸家小姐的身份,你什麼都不是!之恒根本不喜歡你,他喜歡的人是我!”

陸景惜不喜歡她這般說話,當下就回道:“可你偏偏就缺這麼個身份。我陸景惜想嫁給他,他還敢娶你嗎?”那時她有些口不擇言,她隻是想氣一氣宋昕儀。她以為宋昕儀在撒謊,若是程之恒真的喜歡她,怎麼會讓她獨自一人來陸公館?

可陸景惜沒想到,第二日程之恒就來了。那時淡薄的曦光擦在窗際,陸景惜坐在桌邊把玩著發簪,庭院裏卻傳來一陣喧鬧,她起身向外走去。書房前,程之恒麵目冷厲,一字一頓道:“請陸先生取消婚約,我不會娶陸景惜。”

陸景惜手指一顫,然後她便看到她三哥拿槍指在程之恒的額前,眸光冷淡:“不娶可以。不過,隻有死人才敢退我陸家的親事。”程之恒冷笑,但目光依舊堅毅。

陸景惜手指漸漸攥在一起,尖利的發簪似乎劃破了她的手,手中冰冷而潮濕。她穿著白色洋裙站在樹下,曦光穿過枝頭嬌豔若血的紅棉花打在她身上,拉扯出長長的影子。陸景琛看到陸景惜後,把槍放下,程之恒也是微微一愣。她就那樣看著他,眸光清冷,安靜得看不出一絲悲喜。那年正街上的瓊花似乎也像她這般,白到極致,他牽著她的手,凋零的花瓣落在他們身上,比初見時的那場落雪還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