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品物
作者:馬伯庸
《清明上河圖》自作者張擇端獻給宋徽宗,經曆了13個皇帝之手,最後被末代皇帝溥儀帶到東北,一直是皇室珍寶,但四度被盜出宮,又四度被追回,輾轉千年,血流成河。
我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用廢了七八張宣紙,累得頭暈眼花,一張都沒弄出來。我這才知道,這門手藝看似容易,難度卻比跳交誼舞都高。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繼續跟這塊碑較勁。有了昨天的經驗,今天我的表現好多了。老徐在屋子裏寫東西,偶爾出來指導我一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說得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手藝這東西,門道其實就那麼多,老徐教會我幾個訣竅,剩下的就是熟練程度了。還是賣油翁那句話——“惟手熟耳”。
我現在有點明白老朝奉為什麼安排我來學碑拓。這東西非常講究全神貫注,眼、手和心三者節奏相合,一點都不能錯。稍有一絲分神,整個碑拓就可能前功盡棄。我有好幾次都撲到最後一塊了,精神稍一鬆懈,撲哧,全廢。在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我整個人雙手拿著墨撲,一直盯著碑與紙,根本無暇多想。
幾天後,我帶著疑惑,向老徐問道:“我還需要拓幾塊碑,才能夠離開?”
“你這幾天睡得著麼?”老徐頭也不回地說。
“嗯。”我這幾天,每天都累得倒頭就睡。
“還想事兒嗎?”“顧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說話。
我愣了愣,隨即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無比暢快,無比舒心。古代禪師一言可頓悟成佛,老徐這三句大白話,可也威力不小,一下點破了老朝奉的盤中玄機,當真是讓我茅塞頓開,撥雲見日。
在這之前,我沉迷於自己的過錯,無時無刻不在慚愧著,在自責著,幾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個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會一敗塗地。而在中山陵這些天裏,繁重的碑拓勞動把我多餘的想法全都驅散一空,壓榨得沒有機會發愁。
“我要離開。”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站起身來,伸直胳膊指向一個方向:“從這邊步行出去五裏路,有一處崗亭。那裏你能借到電話,然後再往前走幾裏到旅遊區,那裏會有車,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沒什麼好留戀的,連行李也沒有,當即拜別老徐,邁著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崗亭走去。一個人走在山間公路上,我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輕鬆,飄忽若仙,那些陰霾就像是碑帖一樣,被一層層地揭去,露出我的本來麵目。
“我回來了。”我揮舞著拳頭,像個傻孩子一樣對著山外喊道。
選自《蘭州晚報》2013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