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愛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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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july

現在每每想起父母,早就不是“渴望”、“畏懼”、“親密”、“抗拒”這些詞語了,過多的時候可能是“愧疚”、“難過”……比如有一天突然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唉,右腎查出一個囊腫,怎麼辦?”於是,我的小心髒立刻抽搐了一下。趕緊百度搜腎囊腫介紹,扒翻通訊錄,找同學好友相關人士探討一番。

媽媽曾經把她的童年故事當笑話講給我聽:她小時候的課本,第一頁就是“開國大典”的相片。有一次,她看到“毛主席”的臉上有一點汙跡,於是拿橡皮去擦,結果把頭給擦破了……她嚇哭了。當老師的姥姥看到後,直接把那頁撕掉,燒了,還悄悄下命令:“不能說!和誰也不能說!”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有一種罪惡感。一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前,她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備受各種歧視。作為地主家的女兒,一直沒有機會戴上紅領巾。現在她回憶起來,覺得那樣的年代簡直不能想象。

父母年紀大了,成了需要照顧的“孩子”。媽媽曾經很自豪地告訴我,12歲的她,還不到1.5米,背著大背包,獨自從湖南常德坐火車到山東青島求學,一路倒車幾次。幾千裏路啊。我突然在腦海中勾勒出少女惶恐又勇敢的麵孔和磕磕絆絆奔走的身影。那麵孔與身影是熟悉而陌生的。

我不大會對父母撒嬌。中國的父母與孩子之間一直不是很擅長表達感情。比如“打是疼罵是愛”,不僅聽起來不合邏輯,而且多少算是家暴。打就是打,愛就是愛。說起孝道吧,古有臥冰求魚、舍身饗蚊的,也嫌做作——你就鑿個冰窟窿或是掛個蚊帳不就行了嘛!而且形式化,代表就是給父母洗腳。兒子上小學時,學校為了教育孩子們孝敬父母,在操場上舉行千人同時給父母洗腳的儀式,一時間水花飛濺,盆罐齊鳴。那麼私人的事,成了大閱兵,多不好意思;況且三十多歲的父母彎腰根本沒問題,我們還不想被看成不中用的人。

小的時候,爸爸對我和哥哥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聽話。做一個好孩子的首要條件就是要聽話。不聽話的後果是很慘的,任何的違背都會受到懲罰。父母甚至會因為一次善意的謊言、一次偶然的離家出走,而痛心疾首地說:“你再這樣下去,是要被送進工讀學校,要被送進少管所的!”

他們從來不曾對我們解釋,這個世界的規則到底是怎麼樣的,他們隻是把一切都往最嚴重的方向說,我們就在這樣沒有道理的規則裏長大,漸漸地學會不去問為什麼,因為他們其實也並不知道規則是怎麼樣的,他們隻是預防最最壞的後果發生,因為他們或許曾經目睹或者參與過太多的後果。

我們到底要聽誰的話?我們怎麼樣做才算是聽話?這些他們是不能告訴我們的,他們隻是太想要保護我們,太希望我們安全,所以我們最好溫順如羔羊,緊跟著牧羊人的步伐,一步也不離群。

但是他們真的把安全給了我們嗎?安全感是來自於愛,而不是恐懼。可是我們從他們那裏看到的,是太多的恐懼。他們怕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毛主席逝世那一年,媽媽帶我到陝西漢中看姨夫姨媽一家。時不時就開千人大會,人人穿素色衣服、佩戴小白花,哀樂響徹大地。媽媽一再告誡我:“千萬別瞎說呀!小心警察把你逮起來,你就再也看不見爸爸媽媽了!”大人們關起門來,竊竊私語,用各種隱語談論領導人的小道消息,對共和國的未來充滿了擔憂。我奇怪極了:他們怕什麼呢?

“明天是新的一天”,這是《飄》裏的郝思嘉最有名的一句話,讓人充滿了期望與幻想,但是這樣的話卻讓我們的父母感到極大的不安與恐懼。因為,在經曆了坎坷的生活以後,他們隻想停下來,歇一歇,世界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可能變得更新了;或者說,就算是再新,再新,對他們來說,也已經和他們無關了。

父母一天天變老,終有一天將帶著她所有的故事離開。在電影《桃姐》中,一位老保姆在簡陋的養老院度過最後的日子,無論是淒苦還是溫情,都是淡淡的。那份節製是否來自導演對生活特別是對母親的體味?一直恐懼老年的許鞍華告訴我們她不再害怕變老:“畢竟,總有一些人跟我們一起老去,而無論日子多麼艱難,總有一些理由讓我們對生留戀。”

我想和爸媽靠得更緊一些——不管用怎樣的方式,我想站在他們的身邊。這並不完全是因為孝心,更多的是因為,我對他們的理解,以及想給他們的愛與支持。我知道,愛與親密對於漸漸老去的他們是多麼多麼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