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未知死亡
京師井水多苦,候文韜他爹靠賣水為生,沿著胡同挨家挨戶地送水,現在已經病在床上幾年啦,他娘也是病秧子,巷子裏就他家還有點菜園,張成幫他捯飭身行頭,托老世叔麵子,冒充正規軍,就是個隸役,沒薪俸的,這年頭偽軍遍地走,不多他一個。
二人在巷口分手,猴子還要回去換身兒衣服,急著去銷贓,張成看看日頭西下,多了絲兒涼爽,街上出來活動的人也多了起來,起了興致,溜達著出了坊。
咱大明京師多美女,街上雖多見操持生計的,不過小家碧玉,也難掩溫婉嫵媚,他並沒討著那驚鴻含羞的秋天菠菜,張成低頭打量自己,還是很有風格氣質的,是人不識金鑲玉罷了。
他腰刀腰牌都從自家門檻兒塞進去了,發髻散亂,在臉上漂浮,舊衣爛鞋子,這種自以為的滄桑不羈氣質,年輕人!在別人眼中,就是潦倒懶漢,袖手無賴。
正值童子下學,歡呼雀躍,官吏放衙,引伴呼朋,車馬粼粼,小轎吱呀。
越往東走,越見繁華。坊道兩邊,大多販賣經商,酒樓食肆,招牌旗幡,鱗次櫛比。柳樹影裏,樓窗洞開,依稀有士子舉杯漫語,佳人歌喉婉轉。更有攤販的叫賣聲,店鋪的招呼聲,隨著熙攘人流,微風涼意,愈發的熱鬧起來。
暮色四起,華燈初上。空氣中食物香氣散逸,一縷鬆柴燃燒的氣息飄入鼻腔,張成忽然想起幼時,鄉村裏,母親在灶台做飯的身影,滿溢慈愛的笑容。
這是萬丈紅塵,這是人間煙火。張成躊躇其中,踽踽獨行,仰頭長籲,淚流滿麵。
“喂!驢踢的!喂!”
“張成!腦袋讓驢踢的!說你呢!”
“乖乖!不會是真壞了吧!”
大路正中,三匹高頭大馬,一名騎士抬鞭對著癡呆呆的張成大喝,路人避讓不迭。
“何事?我擋你道了?”張成回過神來,看著居高臨下的的三人,並不認識,皺眉朝路邊走開。
“你不曉得老子是誰了?”那名騎士調轉馬頭,靠近俯身,一雙狹眼上下打量張成,滿是戲謔,訝異,好奇之意,一股老大的胭脂香味襲來,差點將張成熏個跟頭。
天還沒煞黑,店鋪又早早上了燈,張成看的清楚,兜頭黑紗網帽,窄額頭,雪白的小臉,嘴角翹起,眼圈發青,顴骨稍凸,見皮不見肉的,一塊腰牌從騎士腰間垂落輕晃,泛著幽幽的光。
我曉得你是東廠的,既然認識老子,咦?這小子上唇下頜,光潔無須,聲腔尖細,姿態怪異,八成是個閹貨,瑪德,我逢著了一個帶著香味的,結著仇怨的“姑娘”。這莫非就是候文韜說的老相好?差點害死老子,不對不對,自己的救命恩公加生死仇人?東廠貼刑官,花名季姑娘的季公公?
另外兩名騎士已然縱馬左右擺開,馬鞭虛抽,劈啪炸響,一唱一和道:
“張成,裝儍充楞就行了麼?平白壞了大人好事,你以為有人護著,這事就算了?”
“嗬嗬,還不趕緊磕上幾百大頭,求大人饒了你。”
旁邊店鋪忙不迭的關門掩窗,人群驚慌躲避,幾個兵馬司的巡街兵卒,穿著紮眼號衣,畏畏縮縮的在往牆角暗影處鑽。好漢不吃眼前虧,張成送了季姑娘一個燦爛笑容,扭身貼著路邊店鋪就跑。
“大人!兔崽子精著呢。”右邊騎士撥馬叫道。坊間鋪子貨物多有擺在店外售賣者,那騎士急磕馬腹,隔著貨攤便追,季姑娘尖笑道:“這夯貨長進了,快追!有意思。”
張成奔出鬧市,不辨東西,逮住巷子便鑽,吃奶的力氣都耗盡了,終於再聽不見異動,攤坐在地。夜禁無人,夏蟲嘰嘰,也不知跑到哪了,周遭黑咕隆咚的,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張成在附近四下尋摸,月影下,透著雜草亂樹,隱約見殿閣飛簷,近前順著院牆,轉了半天才找到正門。
原來是個廟宇,月下依稀可見顯應寺幾個大字,上麵還有個大匾寫著順天保明什麼的。張成敲了半天門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大半夜的,倖悻的又去薅了堆亂草,衣衫剝了,墊在上麵,精赤著上身雙盤而坐,雙手迭腹閉目調息。
他堅持入靜有段時間了。少有人相信這是世間最簡單,也是最高深的功夫,張成和幾個小夥伴,曾在坊間書鋪,遍尋秘籍絕學,甚至不惜盜聽竊說。
故老相傳,上古武學昌盛年間,那些繪著人體密織如麻的紅綠經線,擺著變幻莫測的招式,大講奇穴怪脈之神效的寶典圖錄,被人視為圭皋,重金趨奉,還有價無市,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譜寫出一曲又一曲的江湖武林神話,以致張成和他的小夥伴們,因不能一睹真經,效仿先賢,而深以為憾。
張成神識內斂,呼吸漸緩若有若無,恍惚間入了定靜,他逃脫羞辱,力氣耗盡,做功課誤打誤撞進了境中。他平時很難入境,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然後就是強要進去,念頭一重,心火就起來了,雜念紛至遝來,這不奇怪,年少氣血旺盛是好事,也是道關口。年紀大心境到了,氣血卻跟不上,年輕人卻相反。耄耋老人,豔女興於前,目不瞬色不變,真的請相信,他不是涵深德高。二八小夥,獨處茅廁,照樣擼的灰飛煙滅,真的請相信,他能日天日地日空氣。
入靜太難了,你如何才能將意識的生滅降服呢?甚至連這個念頭都不要有?張成樂此不疲,這是他的堅持,人生於世間,如果人世是神創造,那麼這便是神贈與人的,最好的禮物。
張成恍惚回過神來,明白方才入靜了,不過境中一無所有,連無也無,就像醉酒斷了片,除了精力恢複,有種沐浴一新的感覺,別的沒啥變化。不過有一就有二,以後勤加修習,熟門熟路的,這定靜功夫自會長進,畢竟胖子不是一口吃出來的,何況自己身體自家知,底子還是好的,妥妥的童子雞,今日能入境中,已讓他很歡喜了。
抬眼看了看星跡月痕,大概醜時,夜深露重,傻小子火力旺,依舊盤腿不動,閉目在心裏演起拳來,體內氣血隨著勁路拳跡,連綿而起,也不知什麼時候沉沉睡去,還真是成習慣了。
張成在夢中不停奔跑,似乎有可怕的凶獸在身後追趕,要將他攥住捏碎,身遭灰霧迷蒙,絕望像潮水,不知要逃向何處,奔跑中身子忽然下墜,風聲灌耳,無邊的恐懼將他吞噬,“我死了!”這是張成最後的想法。
張成忽然發現自己坐在教室裏,身旁都是熟悉的小臉蛋兒,那麼溫暖親切,小夥伴們都在嘰嘰喳喳的聊天,個個歡喜活潑,“原來我是這麼的可愛。”張成想。
張成趴在桌上,上唇黑乎乎的絨毛,麵前是小山一樣的書籍,他正在如饑似渴的記筆記,恨不得將這些書籍,全部塞進腦袋裏。“哇!這麼多,張成,快考試啦,你看著些雜書有什麼用?”一個清脆的女聲問道,他在書堆裏抬頭,卻找不見人,不知天色怎麼黑的那麼快,耳朵裏怎麼隆隆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