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石 階
老何扶著犁在“板筋田”走了兩趟,沒等牛喘,他倒先喘上了。再犁到田頭時,老何連提起犁頭轉彎的氣力都沒有了,索興讓犁頭深深地插在泥裏,攥著鞭子就爬上了田坎,丟下壯牛獨自在薄霧裏發著癔症。
老何才從冬水田裏出來,由腳到膝被黑泥糊得沒了本色,看上去是真正的農家老漢,他那白多黑少的頭發茬子看上去也像個真正的農家老漢。可那把隨身帶著的紫砂壺卻泄露了這個雜牌農夫的底——眼前這個農家老漢並不是地道老農。正是這種不地道,在農家人眼裏就是另類,就像是土狗群裏容不下一隻“京巴”一樣,他在鄉鄰裏就很難合得了群。
早春的寒氣還沒有退去,枯草茬子裏就已經冒出了毛茸茸的嫩綠。登高俯望,拾梯而上的冬水田如同天空散落下來的碎片,散落成一丘丘細碎的藍天白雲。老何坐在田坎上,像是坐在破碎的藍天白雲裏。
老何一身癱軟地坐在田埂上,一雙布鞋在屁股底下墊著,兩隻滿是黑泥的大腳朝著天。他端起紫砂壺對著短胖的壺嘴嘬一口水,再把紫砂壺往枯草茬上放一回,神情肅穆,活像一次次端起祭天地、祭祖宗的酒。
老何手上那把結著厚茶垢的紫砂壺裏,有茶葉時自然有茶香,沒有茶葉時也有茶香。紫砂壺裏泡過的茶很雜,單位發的茉莉花茶在裏麵泡過,別人送的綠茶也在裏頭泡過,繼子去年拿回來一餅沱茶,也掰下來泡進了紫砂壺,現在壺裏沒加茶葉,壺裏卻依然帶有茶味,茶水味淡,舌尖上的味覺就靈敏起來,從前有過的茶味就有些爭先恐後地要占主流,就像老何從前的日子,從前經曆的事情,一閑下來就爭先恐後地從記憶裏往上冒,爭先恐後地要把散碎的片斷連綴出鮮活的章節,卻無論如何也拚湊不出一段完整的故事。他的生活就像這陣子紫砂壺裏的茶水,有點茶味,卻品不出是什麼茶的味。遙遠的記憶如同渾濁在薄霧裏的遠山、房舍,片片段段地構成了意象中的鮮活,卻總也連綴不出彼與此的親密。
“這個要死的,早飯不吃就往地裏頭鑽,不要命了!”
老太婆從村子裏頭出來,從老何的背後走來,直到那腳步聲到了近處。老何聽著抱怨聲並沒回頭,是接了從肩後頭送過來的一碗紅油麵條。
“人家都要到鄉上嘞,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聽聲音從頭頂上傳過來,老何不耐煩地回了一句:“站遠一點,口水噴到老子碗裏頭了。”
老何吃著麵條,辣味隨著他筷子的攪動在寒冷的空氣中飄散,田坎下的壯牛被刺激得不安地挪了挪陷在黑泥裏的四條腿,牛鈴鐺跟著“叮當”了幾聲。
老伴對著老何頭的後腦勺又抱怨了一句,“水沒曬熱就吆牛下地,哪家恁個早開犁嘛?”
老何想罵一句“屁話多”,麵條占著嘴也就沒顧得上。等撈完了麵條,把小半碗辣湯也喝得底朝天,老伴接了碗,又催問了一句“你到底去還是不去?”老何放眼著滿山彎的藍天白雲說,“動不動就到鄉上,這不是鬧到耍的。”到底也沒說去,還是不去。
才被熱湯麵暖和過來的兩條腿,再次下到冬水田時就覺得泥水真的往骨頭裏鑽涼氣,老何吆喝起壯牛,心裏頭就多了些雜念。
“到鄉上去的事,說了好些天了,但誰真正往鄉政府門坎裏邁過一步?為難的事都往後縮,讓老子去伸這個頭,想得倒是美。”
這幾年,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有各式各樣的電視天線。好的天線,接收的電視圖像就清楚,小鍋蓋比彎彎曲曲的回形天線好,大鍋蓋又比小鍋蓋好。前陣子,鄉裏強力推出的“閉路”,聽說比房頂上這些天線都好,聽說要收一百多塊初裝費,聽說有線電視每月要收五塊錢。知道柴米貴的老當家們,心裏頭就更得掂量了。眼看人們沒動靜,承包閉路工程的偉子就安裝了電視信號幹擾器,不管天陰天晴、白日黑夜,從天空中下來的電視信號都成了“嘩嘩啦啦”的雪花飄飄。
偉子是鄉長的小舅子,為逼大家出錢安裝閉路電視,弄了個電視信號幹擾器,以後眼看著電視裏雪花點點,就有人張羅一夥人嚷著要到鄉上告領導,說了些日子,可就是雷聲大雨點小,沒見誰的腳邁過半步。
老何曾經吃過商品糧,更是見過世麵的人,他知道找公家人理論意味著什麼,勝算無望,搞不好還會生出事端。
老何心思重,從小就被說成是“陰性子”人,同齡人平時並不往他身邊湊,這次的事太大了,沒上過台麵的莊稼老漢就想搬他掛帥,到鄉政府見了“公家人”,也怕能給點麵子。但老何沒答應,今天一大早就下了水田,躲的就是這檔事。
俗話說,豬往前拱,雞往後刨。這老何往前拱過,也往後刨過,早年當過一年的村小代課老師,後又當過幾十年國有大企業的工人。可最終又回到農村,眼下就是不尷不尬的“二農”,莊稼活上沒有地道的農民能幹,心氣上也沒有地道的農民踏實。城裏過了好些年,猛然間又回來照顧幾畝地,再和農民為伍,覺得鄉情不再是從前的鄉情,田地也不再是從前的田地。尤其再看自己的老伴,完全沒有了當初那種殷切、體貼。鄉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天就是昨天的重複,過起來就少鹽沒味,寡淡得就如同一杯白開水。如果是一直喝白開水的人也就算了,可老何算是喝過茶的人,回鄉下過這種日落而息的日子,心裏頭就懶懶的打不起精神。
老何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從小跟在父親的屁股後頭學會了放牛、種地,還學會了抓蛇,十二三歲的時候就能單獨操練抓蛇了,有空就拿著根杈杈棍往荒坡墳地鑽,在鄉下,都是娃娃們割草,田坎上的青草才鑽出地皮,就有人割,墳地卻是禁區,人們輕易不敢往那裏走,齊了腰的草叢就成了蛇出沒的地方,也成了少年老何學費的出處。
老何少年時就膽大,心大,靠著抓蛇賣錢供自己上初中,那時候村裏人喊他“蛇倌”。初中畢業當了村小的代課老師,又被喊成了“何老師”。沒過兩年,外地來招工,他背起鋪蓋上了車,成了工廠裏的師傅。喝工廠發的勞保茶習慣了,回鄉探親也是茶杯不離手,下地的時候頭戴著草帽,手提著熱水瓶。在外麵長了見識,知道水田裏的生水不能喝。心想還要在城裏找對象成家,自然得愛護這張白淨臉皮。生產隊裏的人卻看他不順眼,背地裏總有人說他“格老子,當了幾年工人,假把式的,下地也搞得像是拍電影。”
探過兩回親以後,他就在工廠裏當了幹部,談了戀愛,要不是遭遇“文革”,也許就在機關辦公室一直坐到退休,這會正在城市裏住著高樓安享天倫之樂。那時他以為大勢所趨,人人都會參加造反組織,沒想到人人都喊得起勁,真正參加組織的並不多,像他這樣跟得緊、跳得高的人就成了“出頭鳥”,自己蹦躂進了“一小撮”裏麵,幹部當到了頭,女朋友翻了臉,從公辦室裏回到了車間,成了個大姑娘不瞅、小媳婦不看的“陰性子”人。過了而立之年才在家鄉娶了個拖娃帶崽的寡婦,到了快退休的時候,親生兒子何二娃尚小,繼子就頂班到工廠睡了繼父的床、吃了繼父的糧,老何回來接管了繼子的莊稼地。但何二娃長大了沒位置可頂,咬牙切齒地瞪著老爹,一回頭背著鋪蓋南下打工,在城裏掙下錢,回鄉村蓋了房子娶了媳婦,和老爹住地隔著半裏路,卻是老死不相往來。
這次村裏人嚷嚷著要去找鄉領導,老何就不想去出這個頭,怕自己一不留神再次當了一隻“出頭鳥”。
老何最終還是走到了去鄉上的路,李老五一口一個“何老師”叫著,把老何又拉回到了在村小代課的年代。李老五比老何小五歲,在村小是老何的學生,在莊稼地裏風吹日曬勞累了一輩子,黑黢黢的臉上過早的掛了冬瓜灰,看上去比他的老師更顯老邁。一頂大了兩號的青色軟呢帽鬆鬆地罩在李老五頭上,動一動肩帽子就能轉圈。
老何見李老五在田坎上聲聲喊著“老師”,不時地正著帽子做動員,有心取笑他“不合適也心疼得像件寶貝,是不是兒媳婦買的帽子喲?”隻朝田坎上的人笑了笑,沒把這句玩笑說出口。最終還是收了犁。不就是跟著大家往鄉裏走一趟嘛,他不想在李老五麵前表現出自己膽小怕事。
鄉政府院裏擠滿了莊稼老漢,見老何來了,有人喊了“何老師”,表現出了對老師的敬重,人群中出現了一條直溜溜的人牆夾道,等著老何闊步向前。
老何在這人縫裏的夾道上剛邁了一步,就覺得神情有些恍惚,心裏有些發毛,再往前邁步就有些發怵,收住遲疑的腳步,低聲說“有話大家說,盯到老子有啥用。”
人群中有了不安和騷動,有膽有識的何老師夾尾巴狗一樣站著不敢上前,那條人牆夾道也就彌合了。連大家敬重的何老師都不敢上前推門,鄉政府那四扇玻璃大門就更顯出了氣派和威嚴。
“我們要看電視!”有人試著怯怯地喊了一聲,有幾個人試著附和了兩聲,不大一會就有更多條喉嚨跟著一起發了聲。“我們要看電視!”“我們要看電視!”的喊聲響徹了好大一陣,辦公樓裏冒出來一個年輕人,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朝人群說“喊個啥子?今天領導都沒在,喊也是白喊,回去吧!”
人群啞巴了一會,見那扇玻璃門又緊閉了,就再次喊起來,隻是不像剛才喊得整齊劃一、喊得氣勢雄壯。
老何試著喊了聲“我們要聽黨中央的聲音!”這一聲喊讓人群再次啞巴了好一陣,回過神才想起電視裏有新聞聯播,那就是黨中央的聲音。有了這個理直氣壯的理由,喊聲就更是底氣十足、氣壯山河。
辦公樓裏的人一定是聽出來這句口號裏的水準,自然會聯想到這群老朽中潛藏著高人。先是樓上有人推開窗子居高臨下地探身子往下看,後來一扇窗戶都關上了,誰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將近中午,有人代替領導表了態,“這事會作一個處理,大家先回去,上麵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複。”
人群散了。就是等不來這個答複,人群也該散了,穿著薄棉襖的,舊呢子衣服外麵套著中山裝的老人們已經被早春的陽光曬出過幾身汗,再吼上幾聲,嗓子眼裏能躥出煙、冒出火來。
人們默默地走出二裏多地後,好像嗓子眼裏緩過了勁,就有人議論開了,“何老師到底是有水平,就這一句口號,鄉裏頭就吃不消。”“是啊,誰有膽量不讓老百姓聽黨中央的聲音?放在以前,那就是反革命。”“見過世麵的人,就是不一樣。”老何聽著別人的恭維,心裏頭也有些受用,用力咽了口幹吐沫,淡淡地說“說句實在話,他們這是亂搞,幹擾電視信號,本來就不合理。”他這句話讓大家更有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心,一路邀約著明天還是早早到鄉政府來,就算沒有結果,老夥伴們往一起湊湊心裏也痛快。
老何也覺得喊了這幾大聲,就像把心頭的鬱悶喊出去了,人一下子就像年輕了十好幾歲,溝溝壑壑的山路走起來也不覺得費勁。一路上眼睛不停地在沿途的房舍頂上搜尋電視天線,房子修得氣派的,房頂上一定架著大鍋蓋、小鍋蓋,房子差些的,也架著彎彎曲曲的天線,現在沒有電視的人家已經很少了,電視信號受到幹擾,關乎的就是全鄉家家戶戶的大事。
回到地頭,還是那頭壯牛,還是那張老犁,還是那把不加茶葉也有茶香的紫砂壺,老何又下地了。曬了大半天的冬水田裏似乎沒了早上那樣的寒氣,老何扶著犁,隨時還要朝不遠處的水田裏應上兩句。闊天廣地裏隻剩下些老漢家吆牛犁地,原本是一副蕭條景象,有了今天這次集體上訪,冬水田裏就有了現在的喧嘩。寂靜慣了的冬水田裏,一下子就多了些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