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骨折(二題)(1 / 3)

散文百家

作者:李存剛

疾病是生命的陰麵,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

——蘇珊·桑塔格

陰影

坐在那裏的是一位老人。矮小的個頭,花白的頭發。頭頸後的一縷頭發被稀疏地紮在了一起,向下斜垂到了後脖頸裏,其餘的部分則齊耳剪掉了,留著整整齊齊的發梢。我問過老人的年歲,老人張著嘴,露出光禿禿的牙齦,樂嗬嗬地告訴我:不大,七十八!

陰影是由一棵高大的楠木的樹枝砸在地上形成的。現在是夏天,樹枝上長滿了碧綠的葉片,那片陰影因此顯得寬大而且幽深。陽光熾熱的日子從樹下的小路上走過,總會感覺到絲絲涼意從陰影裏橫溢過來,讓人禁不住抬起頭來,仰望它高大茂盛的枝幹。這時候,我的雙眼就會撞上強烈的太陽光線,眼前頓時一片黑暗,世界仿佛變成了一整片巨大的陰影。楠木樹下是一些常青的綠樹和雜七雜八的花草,它們被四周沒膝的水泥台子包圍著,屬於住院部前門花園的一個部分。

老人坐在水泥花台上的時候通常是一個人,時間是在午後。此刻他的老伴正躺在病房裏進行每天例行的午睡,老人於是乘機離開病房,出來透透外麵的新鮮空氣。老人喜歡抽煙。老人坐在那裏的時候,手裏總握著一根拇指大小的竹製煙杆,吧嗒吧嗒地抽著。細細密密的煙霧嫋娜著,無聲地在老人頭上升起,隨後四處彌漫,很快消失在楠木樹深重的陰影裏。老人的頭總是微微仰著,大約是在看自己口中吐出的煙霧,如何在楠木樹的陰影裏一點點升起,又一點點飄散。老人的煙癮似乎很大,我見到他坐在那裏的時候他一直都端著煙杆,陶醉在葉子煙細密的煙霧裏,仿佛他坐在那裏為的就是抽煙,看那煙霧似的。

老人抽的是自己種植加工的葉子煙卷。它的色澤和氣味都是我熟悉的,在鄉村,我的父輩們就抽這種煙。它的色澤和普通的香煙絲沒有兩樣,都是晦暗的黃,氣味卻強烈得刺鼻。記得老人和他的老伴剛剛轉來的那天,我打老遠就聞到病房裏傳出嗆人的葉子煙味,我走進去,看見他正在病房裏端著煙杆,吧嗒吧嗒地抽著。我告訴他病房裏不能抽煙,這對他老伴的肺病沒有任何好處。老人從嫋繞的煙霧裏抬起頭看著我,微笑著掐滅了手裏的煙頭。從那天下午開始,我就再沒看到過老人在病房裏抽煙。

老人是為了陪護自己的老伴出現在住院部的。他的老伴七十三歲,割豬草時摔到一個並不算高的土坎下,右側的大腿骨折。剛剛來院時她入住的是另外一個科室,準備行手術治療,三天後轉到了我所在的科室,成為我的病人。轉入的原因有二:肺病,咳嗽,不能進行手術;沒有足夠的手術費用。自打她成為我的病人起,我就一廂情願地覺得主要原因在於後者。我問過她的病史,她的咳嗽是近兩個月才有的,用她自己的話說,以前難得傷風感冒一次。我一邊治療她的腿,一邊特別注意觀察了她的咳嗽。結果不出我所料:僅僅過了三天,她的咳嗽便消失了;又過了兩天,胸片上的片狀陰影也明顯的淡了,幾乎看不到了,如果隻是讀她複查的胸片,我真會懷疑她是不是真的被“肺病”折磨了兩個月。

是,怎麼會不是呢?麵對我的疑問,老人驚奇著,義正詞嚴地告訴我。仿佛是在回擊來自對他人品的懷疑。但那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大多數時候,老人是沉默的,安靜的。他伺候老伴,為老伴接屎端尿,喂老伴飲食,給老伴洗臉擦澡……這一切,他一直無聲無息,心無旁騖地做著。就連在路上或者病房裏和我相遇,他也隻是微微地笑一下,或者點點頭,就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和老伴共有四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似乎都完全秉承了老人沉默寡言的脾性。在他們的母親轉入我管理的病區那天,他們都來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來醫院的目的,最先是打算把他們的母親接回家。在那之前,他們就曾經為了是否送她來醫院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後來是他們的父親下定了決心,他們才將她送來這裏的。之後,在醫院門診部,他們的父親又一次下定決心,要為自己的老伴做手術。他們於是跟著自己的父親,將自己的母親送到了住院部三樓,那個專門收治手術病人的科室。然後他們就匆匆地離開了,仿佛他們來住院部就是為了離開似的。卻沒想到,他們的母親一入院就被宣判了無法進行手術——因為肺部的感染,使老人不停地咳嗽——在門診部醫生詢問病史時,恰巧他們的父親上廁所小解去了,他們幾個於是不約而同地“隱瞞”了母親的咳嗽史。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罹患肺病,正被咳嗽折磨著,已經持續了兩個月。

那天,老人的四個兒子租了一輛麵包車來。他們直接到了三樓,最小的一個拿著入院時預交費的單據,直接去了辦公室找醫生辦理手續,其餘三個則去了病房收拾東西,然後搬動自己的母親。這樣的計劃算得上高效和完美。如果順利,他們將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母親抬上一直等在住院部門口的麵包車。一切都準備停當,他們的雙手也已齊刷刷地伸向了自己的母親,就在這時,淚水像決堤的洪水從他們母親蒼老的臉上無聲地淌了下來。他們於是僵在那裏,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