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筆叢
作者:馬識途
孫靜軒的三句話
孫靜軒走了七年了。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經不起歲月的淘洗,兩眼一閉,言行兩冥,便從人們的記憶中逐漸淡化,以至消失了。但是孫靜軒曾經對我說過的三句話,卻至今叫我難以忘懷。第一句話是“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第二句話是“我現在要來認識你了”;第三句話是“我現在認識你了”。
孫靜軒何許人也?
我所知道的孫靜軒的生平,實在不多,我隻是在作家協會時從他向我說的簡介中略知一二,還有從在“清汙”運動中看到的“重點”材料中又看到一點,但那是他的“錯誤”以至“罪行”材料,難以窺見他的真實全貌。
據我所知,孫靜軒出生於山東,在抗日戰爭中,他在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裏成長,幼年也曾當過“小八路”,和過去的“紅小鬼”一樣,這些娃娃扛起比他們身高還高半截的紅纓槍,在小學操場上喊殺連聲,輪班在村外大路邊站崗放哨,查禁漢奸。他長大一點也間或做送個情報之類的革命工作,他在根據地的戰爭環境中很難接受正規的教育,幾乎總在流動的抗戰鬥爭中很零星地學點文化。但他一接觸那裏很少的文藝書籍,便好像沾上蜜糖,難以放手,著迷地讀起來。從此他有一個夢,想當詩人,其實也隻是寫點抗日的標語口號,最多寫點順口溜快板之類的東西。他便自以為長成為一名抗日文藝戰士了。
在抗日和解放戰爭中,隨部隊南征北戰,走了幾千裏路,南下到了四川,進入成都。許多同輩都在幹部十分缺乏的新解放區以解放者的姿態出現,成為接管幹部,他呢?他算有點文化的青年,在解放者的隊伍中也算稀缺貨,就是撈不到接管一個單位的什麼級的領導官位,至少可以穿上他說的“四個兜“的幹部服吧。然而他說他卻對那些毫無興趣,南下中領導問他想幹什麼,他卻異想天開地要到新組建的文聯去工作。他以為那是十分神聖而向往不已的聖殿,他想好好向作家們學習,有朝一日成為作家,最好是成為詩人。有誌者事竟成,他居然經過幾年的努力,不僅學成為一個詩人,而且成為在四川和全國頗有點名氣的詩人。他那副模樣也真的像個大詩人,抽煙過多形成的蠟黃清瘦的麵孔,一張口一排煙熏火燎過的黃板牙,一伸手那被紙煙熏黃的手指頭,衣履不振,邋邋遢遢,很有點不像幹部的形象,然而這才被公認是名士風流的詩人的形象。孫靜軒不光是具有詩人形象,卻真寫出許多叫得響的詩歌。他不像那些沉默寡言、憂心忡忡、總覺得天要塌下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行吟詩人,卻是心直口快,看不慣的人和事,總愛發點高論以至牢騷。他不覺悟那時代是“牢騷太盛防腸斷”的時代,結果捉右派運動一來,他自然難逃為他編織的黑網,被打成了右派。他說他的右派是被“打”出來的,既然領導要他當右派,他奉命當右派吧。他就這麼稀裏糊塗地當了二十幾年右派。他還沒有做夠那些噩夢,忽然又被平了反,還他一個真正詩人的本來麵目。他又發狠地寫起詩來,像噴泉般奔湧而出,其中有一首叫《一個幽靈在中國大地上遊蕩》,一時享譽全國。以至他用他的號召力,成立了中國詩歌研究會的民間詩歌組織,把好多著名作家詩人請到成都來,高談闊論,飲酒賦詩,好不熱鬧。
誰也沒有想到,他當然更沒有想到,說不搞“運動”了,又來了一個不叫運動的“運動”,全國“清汙”!好家夥,“文革”那套雷霆萬鈞的聲勢複現於中國,四川當然也要響應“清汙”,於是頭一個目標那時叫批判重點就是他了,他就麵臨千鈞的重壓,要他把在中國大地上遊蕩的幽靈拖出來接受眾人的口誅筆伐,接受“文革”式的大批判。於是他又莫名其妙地陷入天羅地網。正在無可奈何之時,聽說“清汙”不搞了,他又被從寬發落,沒事了。於是他又恢複他的詩人本來麵目,並且多屆被選為省作協的副主席,直到他的去世。
那麼我說的他說的三句話是怎麼回事?
這要從我做文藝官說起。在全國解放後,我確認自己是一顆螺絲釘,甘心情願被擺放在任何認為必要的地方,勤勤墾墾,盡心盡力地工作。幾十年中,我轉換過不少崗位,發揮過不少功能。我幹過組織、宣傳、工業、建設、科學、文藝工作,還多次代表過人民,上過北京,去過人民大會堂,可風光了。最後還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為人民去掌權,進入省的最高權力機關的省人大常委會。其實我都是外行充內行,外行管內行,盡心盡力,想努力做一顆合格的螺絲釘。幾十年來總算在風雨泥濘路上,撲爬跟鬥地在“運動”中走過來。回想起來,以己昏昏,欲使人昭昭,雖大言不慚,卻總難免時常心虛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