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年代的中國女性

警世檔案

作者:梁曉聲

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中國的災荒之年,也是中國人的饑餓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絕大多數中國女性每憶心悸的艱苦歲月。從母親懷中的女嬰到老嫗,幾乎概難幸免。

我們這裏既說的是絕大多數,因而強調了例外者的存在。某些成年人雖然在那三年裏自己不曾挨過餓,但還是知道別人在挨餓的情況的。隻有極少數六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在那三年裏並沒挨過餓。

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我們如今都知道的,並不僅僅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也是政治因素造成的。

中國和蘇聯決裂了兄弟國家之間的友好關係,導致蘇聯板起麵孔討債,中國顯示出強硬的誌氣償還。

那三年內,局以上幹部,每月發“優待券”,可憑券買到白糖、茶、煙、奶粉之類。老百姓在那三年裏見不到奶粉,憑出生證明供應給嬰兒的是“代乳粉”,一種接近奶粉的嬰兒乳品。那證明不僅要證明嬰兒的出生,還要證明母親奶水的不足。倘不證明後一點,也是不賣給的。春節前,每戶人家供應幾兩茶葉。白糖每月每人二兩。吸煙的男人每月供應一條劣質煙。

我母親在那三年裏一度也吸起煙來。為了獲得煙票,她起先裝出會吸了的樣子蒙發票的街道幹部。因為煙票當年是一種很受青睞的禮品。尤其送給會吸煙的男人們時,他們是接受得非常感激的,並會當做欠情之事銘記著。

後來我母親就自己也每月買兩盒,每天吸幾支。

我曾問母親吸煙有什麼好?

母親歎口氣說:“止心慌。”

當年許多人心慌不是由於心髒病,是由於餓。“止心慌”,其實是為了“止餓”。母親不願實說罷。

科以上幹部當年又叫“糖豆幹部”,因為每月可比普通百姓優待半斤白糖,半斤黃豆。

南方的和北方的,不同城市的人們聚在一起,免不了相互詢問——你們那兒每月供應幾兩糖?幾兩豆油?幾斤細糧?

糧店裏供應的糧食,經常是發黴的,生蟲的。分明是糧庫裏清掃出來的庫底糧。

城市人口中,對男勞動力的最高定量是三十六斤半(搬運工、伐木工、煤礦工享此優待)。

一般工人三十二斤。腦力勞動者三十斤。家庭婦女們和中學生高中生們一樣的定量——二十八斤半。後來,在哈爾濱市,糧食不能保證定量供應了,每人每月減少三斤糧食,以黴質的地瓜幹等量代之。連黴質的地瓜幹都作為城市人的口糧供應了,足見已將農民的口糧收繳到了什麼程度。

許多學生腹中空空地上學。許多學校因而取消了課間操。學生和教師餓昏在課堂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男工人和女工人餓昏在車間裏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由此導致的傷亡事故頻頻。

素稱魚米之鄉的江浙一帶的農民,大批大批遷往山區,因為當山區農民,征糧指標低些。

“天府之國”的農民大批大批地逃亡外省尋求活路

陝甘寧的農民大批大批地“闖中原”或“走西口”……

事實上,饑餓從一九五八年起,在有些省份就蔓延了,也並未能全國齊刷刷地結束於六三年底。在有的省份,直至六五年六六年才略見緩機。而六六年中期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

那些年,全中國直接餓死,或間接死於饑餓、營養不良、野菜中毒的人數,想必是難以統計確鑿的,當然,主要是連起碼口糧定量都喪失了的農村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