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王莽讚》雲:“紫色蠅聲,餘分閏位。”蓋謂非玄黃之色,不中律呂之音也。近有學士,名問甚高,遂雲:“王莽非直鳶髆虎視,而複紫色蠅聲。”亦為誤矣。

簡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為夾者,猶如刺字之傍應為朿,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為正字,以策為音,殊為顛倒。《史記》又作悉字,誤而為述,作妒字,誤而為姤。既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妒字音姤。既爾,則亦可以亥為豕字音,以帝為虎字音乎?

張揖雲:“虙,今伏羲氏也。”孟康《漢書》古文注亦雲:“虙,今伏。”而皇甫謐雲:“仗羲或謂之宓羲。”按諸經史緯候,遂無宓羲之號。冣字從虍,宓字從,下俱為必,末世傳寫,遂誤以虙為宓,而《帝王世紀》因誤更立名耳。何以驗之?孔子弟子冣子賤為單父宰,即虙羲之後,俗字亦為宓,或複加山。今兗州永昌郡城,舊單父地也,東門有子賤碑,漢世所立,乃曰:“濟南伏生,即子賤之後。”是虙之與伏,古來通字,誤以為宓,較可知矣。

《太史公記》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此是刪《戰國策》耳。案:延篤《戰國策音義》曰:“屍,雞中之王。從,牛子。”然則,“口”當為“屍”,“後”當為“從”,俗寫誤也。

應劭《風俗通》雲:“《太史公記》:‘高漸離變名易姓,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有客擊築,伎癢,不能無出言。’”案:伎癢者,懷其伎而腹癢也。是以潘嶽《射雉賦》亦雲:“徒心煩而伎癢。”今《史記》並作“徘徊”,或作“徬徨不能無出言”,是為俗傳寫誤耳。

《太史公》論英布曰:“禍之興自愛姬,生於妒媚,以至滅國。”又,《漢書·外戚傳》亦雲:“成結寵妾妒媚之誅。”此二“媚”並當作“媢”,媢亦妒也,義見《禮記》、《三蒼》。且《五宗世家》亦雲:“常山憲王後妒媢。”王充《論衡》雲:“妒夫媢婦生,則忿怒鬥訟。”益知媢是妒之別名。原英布之誅為意賁赫耳,不得言媚。

《史記·始皇本紀》:“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於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旁有銅塗鐫銘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不嫌疑者,皆明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製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為之,皆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也,如後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左,使毋疑。”凡五十八字,一字磨滅,見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書兼為古隸。餘被敕寫讀之,與內史令李德林對,見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為“狀貌”之“狀”,爿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為“隗狀”耳。

《漢書》雲:“中外褆福。”字當從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雲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為提挈之意,恐為誤也。

或問:“《漢書注》:‘為元後父名禁,改禁中為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案:《周禮·宮正》:‘掌王宮之戒令乣禁。’鄭注雲:‘乣,猶割也,察也。’李登雲:‘省,察也。’張揖雲:‘省,今省詧也。’然則小井、所領二反,並得訓察。其處既常有禁衛省察,故以‘省’代‘禁’。詧,古察字也。”

《漢明帝紀》:“為四姓小侯立學。”按:桓帝加元服,又賜四姓及梁、鄧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時,外戚有樊氏、郭氏、陰氏、馬氏,為四姓。謂之小侯者,或以年小獲封,故須立學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禮》雲:“庶方小侯。”則其義也。

《後漢書》雲:“鸛雀銜三鱔魚。”多假借為“鱣鮪”之“鱣”。俗之學士,因謂之為鱣魚。案:魏武《四時食製》:“鱣魚大如五鬥奩,長一丈。”郭璞注《爾雅》:“鱣長二三丈。”安有鸛雀能勝一者,況三乎?鱣又純灰色,無文章也。鱔魚長者不過三尺,大者不過三指,黃地黑文;故都講雲:“蛇鱔,卿大夫服之象也。”《續漢書》及《搜神記》亦說此事,皆作“鱔”字。孫卿雲:“魚鱉鰍鱣。”及《韓非》、《說苑》皆曰:“鱣似蛇,蠶似蠋。”並作“鱣字,假“鱣”為“鱔”,其來久矣。

《後漢書》:“酷吏樊曄為天水郡守,涼州為之歌曰:‘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雲:“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寧當論其六七耶?

《後漢書·楊由傳》雲:“風吹削肺。”此是削劄牘之柿耳。古者,書誤則削之,故《左傳》雲“削而投之”是也。或即謂劄為削,王褒《童約》曰:“書削代牘。”蘇竟書雲:“昔以摩研編削之才。”皆其證也。《詩》雲:“伐木滸滸。”毛《傳》雲:“滸滸,柿貌也。”史家假借為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臘”之“脯”,或為“反哺”之“哺”。學士因解雲:“削哺,是屏障之名。”既無證據,亦為妄矣!此是風角占候耳。《風角書》曰:“庶人風者,拂地揚塵轉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轉也?

《三輔決錄》雲:“前隊大夫範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筒。”“果”當作魏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改為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經》雲:“合口誦經聲璅璅,眼中淚出珠子。”其字雖異,其音與義頗同。江南但呼為蒜符,不知謂為顆。學士相承,讀為裹結之裹,言鹽與蒜共一苞裹,內筒中耳。《正史削繁》音義又音蒜顆為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訪吾曰:“《魏誌》蔣濟上書雲‘弊之民,是何字也?”餘應之曰:“意為即是倦之耳。張揖、呂忱並雲:‘支傍作刀劍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九偽反。”

《晉中興書》:“太山羊曼,常頹縱任俠,飲酒誕節,兗州號為濌伯。”此字皆無音訓。梁孝元帝常謂吾曰:“由來不識。唯張簡憲見教,呼為嚃羹之嚃。自爾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簡憲是湘州刺史張纘諡也,江南號為碩學。案:法盛世代殊近,當是耆老相傳;俗間又有濌濌語,蓋無所不施,無所不容之意也。顧野王《玉篇》誤為黑傍遝。顧雖博物,猶出簡憲、孝元之下,而二人皆雲重邊。吾所見數本,並無作黑者。重遝是多饒積厚之意,從黑更無義旨。

《古樂府》歌詞,先述三子,次及三婦,婦是對舅姑之稱。其末章雲:“丈人且安坐,調弦未遽央。”古者,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與兒女無異,故有此言。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為先亡丈人。又疑“丈”當作“大”,北間風俗,婦呼舅為大人公。“丈”之與“大”,易為誤耳。近代文士,頗作《三婦詩》,乃為匹嫡並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鄭、衛之辭,大雅君子,何其謬乎!

《古樂府》歌百裏奚詞曰:“百裏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吹扊。今日富貴忘我為!”“吹”當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鍵,關牡也,所以止扉,或謂之剡移。”然則當時貧困,並以門牡木作薪炊耳。《聲類》作“扊”,又或作“扂”。

《通俗文》,世間題雲“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會近俗。阮孝緒又雲“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晉中經簿》及《七誌》,並無其目,竟不得知誰製。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亦引服虔《俗說》,今複無此書,未知即是《通俗文》,為當有異?近代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或問:“《山海經》,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以為何也?”答曰:“史之闕文,為日久矣;加複秦人滅學,董卓焚書,典籍錯亂,非止於此。譬猶《本草》神農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雲‘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經》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塚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雲‘漢兼天下,海內並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讚》雲七十四人出佛經;《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於趙悼後,而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後及梁夫人嫕:皆由後人所羼,非本文也。”

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為祠尾?”答曰:“張敞者,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吳人呼祠祀為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為禁,故以係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為竹簡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又金傍作患為鈈字,木傍作鬼為魁字,火傍作庶為炙字,既下作毛為髻字,金花則金傍作華,窗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

又問:“《東宮舊事》‘六色罽繯’是何等物?當作何音?”答曰:“案:《說文》雲:‘莙,牛藻也,讀若威。’《音隱》:‘塢瑰反。’即陸機所謂‘聚藻,葉如蓬’者也。又郭璞注《三蒼》亦雲:‘蘊,藻之類也,細葉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節長數寸,細茸如絲,圓繞可愛,長者二三十節,猶呼為莙。又寸斷五色絲,橫著線股間繩之,以象莙草,用以飾物,即名為莙;於時當紺六色罽,作此莙以飾緄帶,張敞因造係旁畏耳,宜作隈。”

柏人城東北有一孤山,古書無載者。唯闞駰《十三州誌》以為舜納於大麓,即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為宣務山,或呼為虛無山,莫知所出。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兄弟、李普濟,亦為學問,並不能定鄉邑此山。餘嚐為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柏人城西門內碑。碑是漢桓帝時柏人縣民為縣令徐整所立,銘曰:“山有巏嵍,王喬所仙。”方知此山也。巏字遂無所出。嵍字依諸字書,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耳。入鄴,為魏收說之,收大嘉歎。值其為《趙州莊嚴寺碑銘》,因雲:“權務之精。”即用此也。

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漢魏以來,謂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雲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雲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西都賦》亦雲:‘衛以嚴更之署。’所以爾者,假令正月建寅,鬥柄夕則指寅,曉則指午矣。自寅至午,凡曆五辰。冬夏之月,雖複長短參差,然辰間遼闊,盈不過六,縮不至四,進退常在五者之間。更,曆也,經也,故曰五更爾。”

《爾雅》雲:“術,山薊也。”郭璞注雲:“今術似薊而生山中。”案:術葉其體似薊,近世文士,遂讀薊為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義。

或問:“俗名傀儡子為郭禿,有故實乎?”答曰:“《風俗通》雲:‘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故後人為其象,呼為郭禿,猶《文康》象庾亮耳。”70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為長流乎?”答曰:“《帝王世70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為長流乎?”答曰:“《帝王世紀》雲:‘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長流之山,於祀主秋。’案:《周禮·秋官》,司寇主刑罰、長流之職,漢魏捕賊掾耳。晉宋以來,始為參軍,上屬司寇,故取秋帝所居為嘉名焉。”

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子皆謂非,《說文》所言,子皆雲是,然則許慎勝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應之曰:“今之經典,皆孔子手跡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慎手跡乎?”答曰:“許慎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子存其義而不論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必如《左傳》止戈為武,反正為乏,皿蟲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類,後人自不得輒改也,安敢以《說文》校其是非哉?且餘亦不專以《說文》為是也,其有援引經傳,與今乖者,未之敢從。又相如《封禪書》曰:‘導一莖六穗於庖,犧雙觡共抵之獸。’此導訓擇,光武詔雲:‘非從有豫養導擇之勞’是也。而《說文》雲:“是禾名。’引《封禪書》為證。無妨自當有禾名,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莖六穗於庖’,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才鄙拙,強為此語,則下句當雲‘麟雙觡共抵之獸’,不得雲犧也。吾嚐笑許純儒,不達文章之體。如此之流,不足憑信。大抵服其為書,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注書,往往引以為證。若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焉。”

世間小學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書記。凡《爾雅》、《三蒼》、《說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有同異。西晉已往字書,何可全非?但令體例成就,不為專輒耳。考校是非,特須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兩字非體,《三蒼》“尼”旁益“丘”,《說文》“屍”下施“幾”:如此之類,何由可從?古無二字,又多假借,以中為仲,以說為悅,以召為邵,以閒為閑;如此之徒,亦不勞改。自有訛謬,過成鄙俗,“亂”旁為“舌”,“揖”下無“耳”,“黿”、“鼉”從“龜”,“奮”、“奪”從“雚”,“席”中加“帶”,“惡”上安“西”,“鼓”外設“皮”,“鑿”頭生“毀”,“離”則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經”旁,“皋”分“澤”片,“獵”化為“獦”,“寵”變成“”,“業”左益“片”,“靈”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強改為別;“單”字自有“善”音,輒析成異:如此之類,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說文》,薄世字。從正則懼人不識,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也。所見漸廣,更知通變,救前之執,將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猶擇微相影響者行之,官曹文書,世間尺牘,幸不違俗也。

案:彌互字從二閑舟,《詩》雲“互之秬秠”是也。今之隸書,轉舟為日;而何法盛《中興書》乃以舟在二閑為舟航字,謬也。《春秋說》以人十四心為德,《詩說》以二在天下為酉,《漢書》以貨泉為白水真人,《新論》以金昆為銀,《國誌》以天上有口為吳,《晉書》以黃頭小人為恭,《宋書》以召刀為邵,《參同契》以人負告為造:如此之例,蓋數術謬語,假借依附,雜以戲笑耳。如猶轉貢字為項,以叱為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讀乎?潘、陸諸子《離合詩》、《賦》,《栻卜》、《破字經》及鮑照《謎字》,皆取會流俗,不足以形聲論之也。

河間邢芳語吾雲:“《賈誼傳》雲:‘日中必熭。’注:‘熭,暴也。’曾見人解雲:“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須臾,卒然便昊耳。’此釋為當乎?”吾謂邢曰:“此語本出太公《六韜》,案字書,古者熭曬字與熭疾字相似,唯下少異,後人專輒加傍日耳。言日中時,必須暴曬。不爾者,失其時也。晉灼已有詳釋。”芳笑服而退。

“大意”

本篇對當時人們在古書經籍方麵所疑惑的一些學術問題作了詳細考證。有的學者認為此篇係考據之學,應當另為一書。其實,作者撰寫本篇也意在告誡子孫,讀書要廣博,學問要精深,否則就會導致謬誤而引人恥笑。

音辭第十八

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標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此蓋其較明之初也。後有楊雄著《方言》,其言大備。然皆考名物之同異,不顯聲讀之是非也。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製《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自茲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喻,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核古今,為之折衷。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

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裏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

至鄴已來,唯見崔子約、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頗事言詞,少為切正。李季節著《音韻決疑》,時有錯失;陽休之造《切韻》,殊為疏野。吾家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雲為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

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蒼頡訓詁》,反稗為逋賣,反娃為於乖;《戰國策》音刎為免,《穆天子傳》音諫為間;《說文》音戛為棘,讀皿為猛;《字林》音看為口甘反,音伸為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台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係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為在遘,《左傳音》切椽為徒緣,不可依信,亦為眾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為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璵璠,魯人寶玉,當音“餘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當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祇”之“祇”。江陵陷沒,此音被於關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淺學,未之前聞也。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唯李季節雲:“齊桓公與管仲於台上謀伐莒,東郭牙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則莒、矩必不同呼。”此為知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