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丫頭,叫我如何記恨你。”陳老三搖搖頭。
姑娘姓徐,名月,是黔水縣徐醫生的獨女。為了報陳樁救命之恩,也為了緩和陳老三喪子之痛,她認了他為幹爹。
逢著趕集的日子,她和陳老三一起去鎮上。陳老三喝酒,她就給他斟酒;陳老三抽煙,她就給他點火;陳老三歇息,她就給他捶背。
回來的時候,她穿著草黃色裙子,在前麵走,陳老三和隔壁的老羊倌在後麵擺龍門陣。她一路蹦蹦跳跳的,也不覺得熱,也不覺得乏味。
走過了九十九道彎,就是紅楓樹了。這棵像紅心一樣的紅楓樹,在金頂的原野上顯得格外起眼。
她打心底裏喜歡這棵紅楓,因為她的幹爹陳老三給他講過,他那死去的妻子,當年米家鎮第一美人米小姐,如何在這棵紅楓樹下和他看日出日落。
灰千,金頂,日出。晨曦迷蒙,雀鳥嘰喳,百花綻放,美人如畫。
他扛著花鋤,她趕著小羊。依偎在紅楓樹下,看日出。
“三哥,你看我的頭發亂了沒?”
“沒亂,挺好看。”
灰千,金頂,日落。晚霞如紗,青樁歸巢,鬆濤陣陣,美人依舊如畫。
他咂一口美人醉,她沏一壺茶老鷹茶。靜坐在自己的院子,看日落。
“三哥,你看我的白了沒?”
“沒有,挺好看。”
她覺得這才是愛情,不一定要轟轟烈烈,但一定不要強顏歡笑。
她已經在金頂待了一個多星期了,但她絲毫不想回去,甚至想著,在這裏待一輩子該多好。她恨她的家,盡管生活富足但缺少人情味的家。他的爹,也就是黔水縣百年老字號槲君閣的傳人,一輩子為人醫傷治病,
卻也遺傳了舊禮教,一心認定兒女的婚事應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應當講究門當戶對。
在灰千金頂,她覺得這是最快活的日子,吃穿用度都基本可以自給自足,不用花錢花票;每天與山水自然為伴,無憂無慮。這是多麼快活的日子!
她這樣想著,已經到了紅楓樹下。這棵紅楓樹是多麼美——紅的葉子,心形的樹冠,光滑的枝幹,比起旁邊的雜草甚至是雜樹,越發顯得完美。她多期望著,也能在這棵紅楓樹下 ,遇見一個值得她托付一生的男子,兩人每天在這裏看日出日落,一輩子也不厭倦。
忽然她蹙起了眉頭,樹下多了人,盡管已經睡著了,樣子依舊痞痞的,就像城裏的那些小流氓。
她看見他臉上蓋著的一枚楓葉,忽然打起了主意,躡手躡腳走過去拾起。
那人一下子醒了過來,一把抓住徐月的手:“呀,是你!我見過你。”
故事到這裏又要告一段落了。
外公講到這裏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點了一支煙,吐出一口煙霧,壓抑在心頭的許多話,說出來是暢快了些,卻又勾起了更多的回憶。
他本以為,這些往事會隨風散去,哪裏知道陳年往事,就像一壺老酒,越是存放,越發有了滋味,卻不是美好,而是苦澀。這不是美人醉,這是仙人釀。美人們都已經化作一抔黃土了,仙人也變得世俗。
“世玫,我去拿信,你看看信吧”外公朝屋裏走去。他的背竟然有些駝了,他的鬢發也泛白了,曾經的陳老三,真的老了,已經七十好幾了。
不一會兒外公出來了,手裏抱著一個鏽烏漆墨黑的木盒,上麵是一把精致小鎖。
“這是米小姐的嫁妝。”外公輕撫著木盒,像是和最心愛的米小姐耳鬢廝磨。
他掏出一把鑰匙,“咯吱”一聲,鎖開了。盒子裏全是小物件,有一對玉佩,一對玉鐲子,一塊破爛的手帕。
“這些都是米小姐的東西,留著當個念想。”外公一件件拿出來給我們看。
信在最下麵,厚厚一摞,保存很好,讓我很是驚訝。
外公拿出最上麵的信,遞給瘦竹竿,說:“每隔一年我就重新謄寫一遍,算起來,已經有十九封了。”
瘦竹竿展開信,念出來:
陳樁: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了遠方。不要掛念,不要找我,也不要有不好的念頭。
我們之間,本就是錯愛。我們還年輕,不懂什麼,以為無憂無慮就是愛情。我錯了,你也錯了。我要到遠方,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我們都還年輕,你也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你一定很怨恨我把,可我真的,已經厭倦了粗茶淡飯的生活,厭倦了當個農民,厭倦了你的粗俗。
再見了我曾經愛過的人!再見了黔水橋上的英雄!再見了紅楓樹下的諾言!
勿念。
侯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