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愛胡思亂想的孩子,憑著聽來的故事,再胡編亂湊,湊成了這個武陵山區山旮旯小縣城黔水縣幹溪鎮上萬家的百年曆史,我不吝嗇用最飽滿的筆觸去雕琢萬家的曆史,盡量逼真;用最拙劣的手法把萬家塑為幹溪鎮的鄉紳世家;極力地掩飾祖上不光彩的行徑,諸如發家史。
我是多麼愛萬家呀,幾人合抱粗的從江西臨川移植過來的古榕樹,屋前院後莎莎的竹林,母親擔水撒在石階梯上的水聲……我折了紙船放進幹河的小水窪,卻不敢放進黑洞河,水波滾滾;我把心事告訴清風,誰知清風拂過鬆林,鬆濤陣陣;我在水井灣放了鳶尾花,想她拾起,又怕她看見,靜女姝姝;我偶爾也去青龍灣小學看看我曾栽種下的柳樹,楊柳依依;我逢年過節也爬灰千,千百步,上天路,前路迢迢;我偶爾也喝一點酒,不是仙人釀,也不是美人醉;我最歆羨的是青樁,單腳杵在稻與禾間,悠忽,悠忽。
轉眼又是好多年,離開燈紅酒綠的城市的前夕,我同一個陌生的酒客各自聊起家鄉的趣事,他形容飽滿,神采奕奕,說起家鄉時兩眼迷離,廣栽貢米,山環水繞,產美酒,養美人。我已經竭力想象到底是人間瑤池,還是東方伊甸,才有這樣的美景,直到他接了個電話,我才聽到,那是鄉音。
那人匆匆和我辭別,隻剩我獨飲。我是越發思鄉了,思鄉情切,生我養我的幹溪鎮,沒有那麼美好,但也不差。我最喜歡的是醉夢啊,醉了酒,夢了夢。在醉夢裏,我跟著我那位被我這個不肖子孫遺忘了姓名的先祖,從江西臨川,過瀟湘,到巴蜀;我跟著那位讀詩書,曉音律,神采奕奕的萬公子歡飲達旦;我棹舟小南海,看水漫南海,龍王出世;我倚在風雨廊橋上,看唐龍王火燒米鎮;我還在米鎮第一家酒坊上,譏笑那位溫良的、懦弱的米老大。
我隻能醉了,才能在夢裏見著這些啊。幹溪鎮已經成了曆史了,新街口那個印著“甘溪鎮”的鐵牌子穩穩當當的,宣告它才是這裏的神祇,守護了這方土地多少多少年的木牌子沒了,沒了。
次日,接到家裏電話,世君表姐生小孩了,我不得不回去,說來慚愧,我竟然連她的丈夫都沒見過,我那素未謀麵的表姐夫,據說是個木訥的人,這次,我也許能見著了。
到了黔水縣,已是深夜,夜色斑駁,有些涼意,周遭滿是鄉音,添了幾分溫情。近鄉情怯,想著隔幹溪鎮隻有三十公裏的距離了,我腦子裏已經沒有隔著幾百公裏時的那些種種深情,我害怕她不接納我這個歸鄉人。所幸是深夜,我不必立刻歸鄉,好歹能有一點緩衝的時間,心裏好受了些。掏出兜裏的煙,已癟癟的隻剩空殼了。
“老板,買包白沙。”我習慣性地說。
“沒得,軟朝抽不抽?我們重慶產的煙,”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他遞給我一根煙,“你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