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真名士自風流
作者:趙鑫珊
我曾擁有一間私密性的小書房
1949年以前,我父親是個商人,坐鎮上海,公司叫“大安貿易商行”,把上海廠家的日用商品批發到江西,勉強算是個富商,在上海根本排不上號,但在南昌百貨行業卻有排名。
1949年年初,父親在南昌馬家巷口買了一家破落的釀酒廠,準備推倒,蓋棟住宅。是年5月,南昌來了解放軍,蓋新屋的計劃沒實現。
建於清代末年的百年老屋即成了我家安身的一處帶天井的建築空間,左右對稱,四間,共用一個35平米的廳,我家占兩間,另兩間出租。
前房約25平米,我母親、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合住,後房約10平米,是我的臥室兼書房。——這是我母親的特意、精心安排,因為我是長子。
1952年我家開始用上電燈。我終於擁有一張小書桌,很簡陋,燈泡隻有15瓦,比豆油燈要強得多,但比煤油燈好不到哪裏去,不過畢竟方便不少。——照明(光源)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側麵。我有幸經曆過該側麵的好幾個階段:豆油燈、煤油燈和電燈,這對我後來的思考是有益的。
1953年冬天南昌下了場大雪。暮色蒼茫時分,我還在小書房做幾何習題。
“仔呀,別讀書囉,吃夜飯囉!”這是母親用南昌向塘鄉的方言叫我去前房吃晚飯的聲音。
當年家境已是清貧,隻一個菜:凍豆腐燉卷心菜。一家五口,圍桌而坐。平常我們在客廳吃,遇上雪天後,北風從天井吹進屋,我們便把餐桌移至前房。凍豆腐燉卷心菜的熱氣騰騰不僅增加了室內溫度,而且也把人世間的天倫之樂推向了高潮。
當年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那頓晚飯才叫幸福。隻是55年後的今天,我在回憶、總結往事中,才有這份感悟、體認或覺察。
這也是今天我眼中的那間小書房兼臥室的美好、溫馨和安康。
1955年8月,我考取了北大,告別了母親、弟妹和我那間臥室兼書房。日後許多年,住集體宿舍的痛苦使我越來越看重、珍惜我老家那間完全屬於我的、私密性的書房兼臥室。盡管隻有10平米,而且幽暗,但於我卻是幸福的保證之一。
住集體宿舍的痛苦
剛進北大,我住過好幾種類型的集體宿舍。因為入校新生多,屋子沒有造好。我住過教室(12個人一間)、統鋪(16人一間,類似於車馬店),後來才比較正規:4人一間,6人一間,8人一間,上下鋪。我總愛住上鋪,因為有種安全感,多了點私密性。
開始,住集體宿舍是件很開心的事。因為“階級鬥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還沒有開始,班上同學住在一起不僅新鮮,而且親密。但自1957年反右後,氣氛和人際關係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尤其是1958年“批白專道路”、“批隻專不紅”和“拔白旗”運動。每個同學人人自危,都受到監視。沒有人敢進圖書館!大圖書館空蕩蕩的,隻有三五個同學還在那裏堅持讀書,這要冒接受批判的危險。其中一個便是我。記得晚上九點,我從圖書館回到集體宿舍,為了掩蓋我是讀書回來,隻好把書藏在棉大衣裏,好像是個“地下工作者”。——那是一個荒誕和非理性的年代。按這種邏輯發展下去,1966年初夏“文革”爆發是不奇怪的。
馬克思說過:
民族的意誌,正如個人的意誌一樣,不能超越理性規律的範圍。非理性的民族則根本談不上有什麼合乎理性國家的組織。(《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3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