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致,連汴梁都下起了鵝毛大雪,西北卻更是苦寒,淩厲的北風,從早吹到晚,寒風裏夾著雪粒,冷得仿佛刀子一般,帶著沙子和塵土,徹入骨髓。敦煌城頭,翹首遙望的周後冷不丁一個噴嚏,不自覺地將身上的白疊鬥篷又裹緊了幾分,身旁婢女勸道:“夫人,天色將晚,早些回去吧。”
周後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麵紗輕拂,昭君帽下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幾縷秀發,一雙似剪眸,遙望著遠方天際。
黑色的城頭,漸漸覆蓋了一層薄薄地雪,立於垛堞後麵遙望的主婢二人,也慢慢地和雪人相似。隻是周圍守城的軍士都不敢上來相勸。陳德與黃雯留質汴梁,回鶻公主居住甘州,這敦煌城中和主公有些關係的,便隻剩下周夫人了。
入冬以後,雖然安西軍安排了民戶從事匠作場的外圍勞作,修補城牆,習武練箭等等。但民戶們總是要比農忙的時候要閑一些,加上整天都窩在城寨裏麵,要尋個樂子,於是,說書先生的生意便紅火起來。
兵荒馬亂的年月,三國話本最受歡迎,在安西軍中本多南人,其它的則是西北人氏,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劉關張蜀國一方,而敵視同樣占據中原的曹操。更有那饒舌之徒,將陳德比作劉玄德,辛古、蕭九乃是與主公肝膽相照的關張二將,而誰是趙子龍的問題尚在爭執不休,甘、肅兩州流傳的英雄譜裏說是李斯,其它各州也有的說是張仲曜,有的說是於伏仁軌,而馬超的位子,於伏仁軌與羅佑通都各有擁護者。這段時間,河西各城寨裏最常見的景象,便是勞作一天的男女老少聚在茶社酒館之中,一壺茶,兩角酒,炒豌豆和五香瓜子各半碟,聽上先生說一段話本,然後大家頗有興致地爭論當今五虎上將的名次。這些因緣附會的解說越來越流行,安西軍諸將也沒有加以阻止,不少軍官還以此為榮。
到了後來,陳德的女眷也被好事者對號入座,黃雯與周後被附會成了甘糜二位夫人,回鶻公主是孫尚香,那些加入安西軍的回鶻勇士倒也不以為忤逆,反而和漢軍一起討論回鶻英雄裏麵誰是周瑜,誰是魯肅的問題。大家似乎都覺得,現在蜀國和江東成了一家,掃滅中原滿朝的白臉奸臣,似乎是指日可待了。
這些風言風語傳到周後耳中,她表麵上隻付諸一笑,心情有些惱怒,有些失落,更多的卻是越來越有些忐忑不安。
滿城裏知道周後真正身份的隻有蕭九一人而已,其他人都隻當她是陳德的夫人。這時代的人並不像後世那般獨立,不管是漢人還是胡人,總是不自覺的希望頭上有一個英明神武的領袖來關照著自己,現在寄托著安西軍民人望的陳德與黃雯都被迫寓居汴梁,而陳德與黃雯在安西軍民中幾乎高到極致的威望,都順理成章的由她生受了下來。
周後不似黃雯那樣和煦和親,出入總麵罩輕紗,舉止卻宛若天成地給人以雍容華美之感。她出現在哪裏,就必然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不管是為貨品價格爭得麵紅耳赤的,還是旁若無人口沫橫飛的,甚至正在打罵孩童的,一看到這個全身從頭到腳籠昭君帽下和鬥篷下的婀娜身影,都會不自覺的把聲量放低下來。男人會把肮髒的衣袖背在身後,女人會不自覺地偷偷拿手理一理頭發,身邊有鏡子的都會瞄上一眼,總之,都想在這位周夫人麵前表現出自己的體麵有禮來。敦煌城裏負責治安的捕快甚至戲稱,軍兵百姓不管如何騷動,隻要周夫人一到,立刻便會恢複秩序,個個都變成彬彬有禮的君子。
就連掌管敦煌的蕭九,偶爾覲見周後時那種恭敬和客氣的態度,也令周後迷惑,他到底是尊重自己是江南國後,還是真的把自己當做了陳德的一位夫人。伴隨著河西軍民幾乎把她當成了主公陳德留在河西的一種象征,周後有時也會陷入身份的困惑,她會注意自己的儀表,甚至會為偶爾看到的不平事,她會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了這個夫人的角色,去為這些子民排憂解難。
敦煌城頭,戍守的軍士頗有些尊敬地看著周後幾乎已成雪雕一般的背景。他知道,夫人在等待一支西出玉門關的軍隊返回。
終於,遠方風雪交加的地平線上,一杆紅旗一躍而出,在越來越大的雪片夾著這飛沙裏,仿佛一團火,叫人眼前一亮。“夫人,他們回來了!”早已動得嘴唇發紫的婢女歡呼雀躍道,隨即皺起眉頭,在這冰天雪地裏站得太久,腳早已凍得麻木,剛才跺了兩下,立刻痛得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