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果然如二嬸說的,肖建明來找中秋,告訴他“小學教師的那個位置,被公社祝書記的侄子頂去了。英豪隻有等以後的機會了!”肖建明還帶來了一大捆新鮮的藕,說是他開拖拉機去文閣台挖藕塘,隊上人送的。中秋說你盡到力了,我也讓英豪收收心。要你幫忙,還要你送東西,真過意不去..。
肖建明走後,天已擦黑。中秋像個困獸一樣在堂屋裏轉來轉去,轉不出個頭緒,他就走出了家門,向堰塘的那邊走去,他要去找王木生,告訴他這事的結果。
遠遠地他看到大隊部前麵的戲台上亮著兩盞很大的白熾燈,板胡響起來了,鑼鼓也敲起來了,幾個孩子在戲台前跑來跑地去抓撲燈蛾。他才記起來英豪向他說的他去排戲。
走近戲台,台上幾人雖然沒有穿戲妝,但看他們各人站的位置和比劃的架勢,他知道這是在排演《沙家浜》,王木生演胡傳奎、英豪演刁德一、姣姣演阿慶嫂、彩雲演沙奶奶。中秋看到英豪演刁德一,一招一式也像模像樣的,唱腔也微妙微肖的,隻是他一揮起右手比劃時,草綠色軍裝的袖口就裂開了口,他幾次卷起袖子,又幾次散落下來。中秋心裏在隱隱地發疼,沒有媽的孩子就是這樣,他暗暗地下決心,要為兒子好好地買一套衣服,不能讓他掉底子。
看到他們排演完一出戲,中秋把王木生喊到戲台後的化妝室,將肖建明的話向他回述了一回。王木生說,“去不成也罷,三年學個手藝人,十年才學個種田佬。當農民也不羞人,英豪這伢,人是聰明的,你看他演戲,還沒有人能頂得上他,就是身體單薄點,做農活苦了他了。”中秋說,“再苦也得苦,這是他的命!”
五、
中秋是個急性子的人,想到的事就要立馬去做,去戲台後的第三天,他就要實現為兒子買一套衣服的願望。
那天天還在黑黝黝的,大概隻是三更天,他就把英豪從睡夢裏喊起來,英豪披起衣服,揉著眼睛走出大門,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星在銀河裏閃閃爍爍的。他說“爸,這麼早就去?”
中秋說“你懂個啥,這是賣糧食,不能讓隊裏的人知道,去晚了,買糧的人走了,就白跑了。”他邊說邊用繩子把已經放在板車上的兩袋早稻米牢牢地捆在車轅上。
中秋大步流星地拉著板車在前麵走,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映在路邊的堰塘裏。英豪小跑著才跟得上,走出了台子,遠遠的還聽得到堰塘對麵母貓哭嚎似的叫春聲。
在穿過一片櫟樹林時,板車突然的翻倒了,中秋跟著摔倒,英豪跑上前想去扶父親,中秋卻很快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檢查,原來是車軸斷了。中秋向四周看了一眼,果斷地對兒子說“你在這裏守著!我去向你木生叔借對輪子來。”說完就匆匆地向台子走去。
英豪在暮色裏看到父親匆忙的孤苦的背影,想到父親的不容易,淚湧了出來。他坐在板車上,看著櫟樹林中的樹葉被風吹得颯颯地響,他才想到這是前河嶺大隊的墳地,遠遠地看得到樹林間凸起的墳瑩,他感到一股寒氣向他襲來,他想起語文書上魯迅捉鬼的故事,膽子也就壯了。他幹脆站起來,做起了學校裏的廣播操。
半個小時後,中秋滾著帶軸的雙輪來了,父子倆把板車架在雙輪的軸上,照樣是中秋拉著車,英豪小跑著跟在車後,向麻城鎮趕去。
大約十時,中秋父子走上了通往麻城鎮的石橋,一隊吹著嗩呐的送葬的隊伍迎麵過來,十幾個後生快樂地簇擁著一口棺材跳著舞著過來。橋邊看熱鬧的人說,隻有為五保戶送葬才會這樣的快樂。中秋本想對英豪說“見到棺材是好兆頭”,但想到兒子會和自己抬杠,也就把這話咽進肚裏。英豪像兒童一樣好奇地跟著送葬的隊伍走到橋那邊去,然後才轉回頭對中秋說“爸,你說這裏的風俗怪不怪,死了人像過年一樣的快樂!”中秋說“一點都不怪,死了老人是白喜事,何況是鰥寡孤獨的五保戶。如果死了青壯年,那就是大不幸,那就是殤,就是憂。”英豪“嗯”地一聲陷入了沉思。
過了石橋就進了麻城鎮,麻城鎮在江邊,雖隻有一條直街,因是區黨委、區政府所在地,自然比高閣公社繁華。一順遛的二層木板房,顯示了小鎮的曆史和滄桑。
中秋帶著兒子轉進了一條背街的小巷,把板車停定,就走進一個小院,不一會兒,一個比中秋年老的胖胖的男人跟著中秋出來,他看了看板車上的兩袋米,說“這幾天區裏管得緊,我先收下,過了這一陣子才能出手,價錢還是照舊,三十元一百斤,我先墊著錢給你。你看行嗎?”中秋說“清明老哥,我隻認得你,自然是聽你的。”說著就扛起一袋米,又指使英豪扛起另一袋米來,跟著清明進了小院。
出了小院,中秋才讓英豪拉著板車,對英豪說,“你以後要賣糧,就來找清明大伯,他心是黑了一點,但不賴賬,不像別人給的價是高些,但總要留著個尾巴掛著,叫你惦記著他。讓人不舒坦。”英豪“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抬著頭拉著板車往前走。
在一家較大的服裝店門口,中秋示意英豪停了板車,並用一把鏈子鎖把車鎖上。父子倆就一前一後的進了服裝店。英豪隔著櫃台向女營業員指著一套草綠色的軍裝,女營業員木然地從衣架上取下遞給英豪,英豪穿起了上裝,對著櫃台上的一麵有雜誌大小的鏡子看。這時走進了一個年輕人,熱情地說:“是你,褚英豪,買衣服!”他雙手扳著英豪雙肩說,“你穿著滿合身的,現在年輕人都時興穿軍裝,雖然是假軍裝,但是新的,不像我這件,我二叔給的,真倒是真的,但是舊了,穿剩了的。”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軍裝,扣子是銅的,不像英豪穿的那件扣子是塑料的。
他的熱情和毫無顧忌使英豪有些不習慣,英豪向站在旁邊的中秋介紹:“爸,我們同學——祝家駒。”祝家駒看著中秋說,“叔,你家英豪在我們班上成績最好,要不是遇到現在知青下鄉,他考個大學沒問題。”中秋說,“不要誇他了,現在他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英豪怕父親繼續訴苦,連忙問祝家駒:“你今天到鎮上來買什麼?”祝家駒拍了拍斜掛著的軍用書包,“公社現在調我到小學當代課老師,我來新華書店買些輔導教材。”
中秋此時才意識到他就是那個頂替英豪到高閣小學當老師的祝書記的侄子。他心裏在嘀咕,看他的個頭長像都和英豪差不多,都是一個班的同學,都顯得單薄,但人家就能去當老師,英豪卻隻能去挖地球。怨誰呢,隻能怨英豪命不好,生在中秋家裏。
祝家駒先走了,中秋付了錢後,讓英豪拿著軍裝,走出了服裝店。他給了英豪幾塊錢,讓英豪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他拉著板車向直街的盡頭走去,他找到了石匠毛胡子的鋪子,看到鋪子裏到處是石碑,有幾個石磨放在中間,毛胡子正在鑿一個石磨的扇形的槽,他向毛胡子遞根煙,然後就圍著鋪子裏到處看,他在堆石碑的坡下看到了一個陳年的石鎖,他提起石鎖,問石匠要多少錢。“由你給!”毛胡子答。中秋本想給他五元,想到毛胡子幹脆,又加了一元,圖個吉利,六六大順,他將六元遞給毛胡子,毛胡子說,“放著就行!”繼續在鑿石磨。
中秋拉著板車往回走,遠遠地看到英豪在橋邊的一個鋪門口等他。走近後,英豪將一件碎春花色的女裝展示給中秋看,“爸,我為姣姣買的,你看中不中?”
中秋看了一眼,說“還行,像阿慶嫂的那件。”
在路上,中秋向英豪說,“你和小祝年齡相仿,什麼都像,就是老子不像,你不怨你老子?”
英豪說,“我也不想向他那樣,在長輩的樹蔭下生活。當個小學老師,有什麼了不起的。”
中秋說,“這就對了,男兒當自強。我向毛石匠買了把石鎖,以後你有空就練,有了強壯的身子,什麼日子都能對付。”
“練就練!”英豪賭氣地說。
六、
英豪跟父親到麻河鎮回來的第二天,就出工勞動,王木生把他分到青年組,和槐貨、水清一個組,到小河邊的一片坡地種樹。
前河嶺村子並不大,五十多戶人家,散落在小河川道東邊兩個堰塘的兩岸,一半人家戶住在堰塘的東邊,另一半人家戶住在堰塘的西邊。兩個堰塘養魚、栽藕,平時台子上的人挑塘裏的水飲用,端午節的前夕隊上的人在堰塘裏練習劃龍船。兩個堰塘的中間有一條可以通卡車的通道,東西兩邊的人都往這條路通行。由於前河嶺在小河的上遊,地勢又較高,自古以來都叫前河嶺。人民公社成立以後,重新取了個革命的名字——聯豐大隊。
此時英豪他們青年組所在的那片坡地,在台子的盡頭,翻過坡去就是小河川道。槐貨和水清一人扛著一捆有人高的櫟樹苗上到坡上。水清數了樹苗共有36棵,看著英豪說,“我們平均分,一人十二棵,你看行不行!”槐貨說“英豪才開始幹農活,我們還是照顧他點。”英豪知道水清要讓他出醜,心想你一個癆病鬼也敢來戧著我,於是就站起來說,“分就分,這樣公平。”英豪拿起昨晚中秋為他磨得鋒利鋥亮的鏟子,抱起十二棵樹苗就到坡中間,他要和水清賭賭氣,隻能贏不能輸,他握緊鐵鏟,一鏟一鏟地飛快鏟下去,很快一個又一個有桶口大的洞就挖出來,幹了約兩頓飯的功夫,他抬頭看到槐貨的十二個洞都挖完了,已經在栽樹了;水清挖了八個洞,比自已少二個洞;此時他感到自己的手掌心皮破了,鑽心地疼,他也顧不上,埋頭拚著命地又挖了二個洞,然後迅速地一棵棵地栽下樹,埋上土,全部栽完後,他艱難地伸直腰杆,舒了口氣,看著水清還在氣喘兮兮地挖最後一個洞。此時英豪的兩隻手上打滿了泡,泡擰破了,手上出了血,把鏟把都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