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鰥 夫(到)(2 / 3)

王木生隔三叉五地就要帶一瓶老白幹酒和一些花生米、豬頭肉片到中秋家,邀中秋一起喝酒散心。他是和中秋一起長大的異姓兄弟,說直白了,他認為在前河嶺隻有中秋才可以和他稱兄道弟,如果要在前河嶺煮酒論英雄的話,隻有中秋和他才夠資格。而且他是姣姣的父親,英豪的死姣姣有一定的責任,他有些內疚,第三層的原因,他是支部書記,有責任關心自己的社員。中秋對他的肚子裏的小轉轉心知肚明,並不點破,也不客套,拿出兩個酒杯、兩個盤子來,倒上酒,擺上菜,就默默地悶著喝酒吃菜。聽木生一個人在說話,也不搭訕。說他是木頭呢,他的嘴在動著喝酒,手在動著撿菜。常常是這樣,木生講到精采處,停下來,問中秋“你說呢?”中秋“嗯”一聲,好像才回過神來,有時木生講完一件事,定睛一看,中秋已頭垂在桌上睡著了,他隻有悄悄地離開。但他依舊還是隔三叉五地來,他知道中秋心靈的創傷很深,不是一時能恢複得過來的,他相信隻要心誠,石頭也會開花,何況中秋還不是石頭。

那天中秋往墳地邊走過,遠遠地看到姣姣跪在英豪墳前,口裏在喃喃地向英豪在傾訴著什麼。他想起從前英豪和姣姣在一起有說有笑,不時還彼此打鬧的快樂時光,眼睛有些濕潤,他悄悄地不驚動姣姣就離開了,他不願讓姣姣看到自己,免得她又向自己說“對不起!都怪我!”的那些使人傷心難過的話。走遠後,他回頭看到——夕陽下,一個姑娘跪在一座墳前的一幅淒美動人的圖畫。

十五

人們發覺中秋整個人變了,他像個木頭做的機械人一樣跟著大家一起勞動,不說不笑,甚至表情都是呆板的,除了勞動,什麼都跟他無關。從前那個能說會道,爭強好勝,時時能給人帶來快活的中秋不見了。他成了異類,人們開始還不習慣,說話都注意不要刺激著他,高聲說的話變成了低聲說的話,想笑的到了嘴邊又忍住了,人們在他麵前變得不自在,不隨便。後來人們顧不了那麼多了,試著講一些不搭界的事情,說些不著邊際的笑話,中秋也沒有反映,人們就權宜著中秋在與中秋不在一個樣,回到原來的正常軌道。中秋從一個人們忌諱的人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隻有兩個人不把他當多餘的人,白天出工休息的時候,彩雲會提著她的茶壺來為中秋倒一碗茶給他喝,陪他坐一會兒,聊天兒。晚上木生會提著瓶酒來和中秋喝酒,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講些前河嶺從前的故事。

日子就像小河的水一樣無波無浪地平靜地流淌著。要不是發生了一件事,也許中秋還是會這樣一天又一天的過日子。

那天他去生產隊的倉庫背糧食,經過那麵像倉庫的屏風一樣立著的宣傳欄時,聽到獨眼龍在向水清說“你看,英豪畫的這幅毛主席的像,畫得多像呀!可惜啊!多好的一個後生,就這樣被電死了.”水清嚕了嚕嘴說,“有什麼可惜的,一個中學生連電的起碼知識都不懂,死了也是活該。”獨眼龍憤然地說:“人都死了,你還說人家的壞話,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要是讓你中秋叔聽到這話,不打斷你的腿才算怪了!你知道嗎,人死為大.。”

兩人的對話中秋聽得清清楚楚,要是以往,他一定會站出來去扇水清幾耳光,但是現在他變得麻木了,遲鈍了,他的心灰了,心死了,他軟弱無力,他沒有精神、沒有銳氣去和任何人爭執,更沒有心情去教訓這小子了。他悄悄地溜進倉庫,稱了自己的口糧後,走出倉庫的大門時,正好和迎麵進來的水清撞了個正著,水清麵帶愧疚地衝他喊了聲“中秋叔!”中秋“嗡”地應了一聲,也不看他一眼,就背著那袋糧食悻悻地向家裏走去。

一路上水清的那句“一個中學生連電的起碼知識都不懂”的話,像一顆一顆子彈一樣打在他的心口上,他反反複複地念咒語一樣念著這句話。進了家門,放下那袋糧食,他拿出前二天木生留下來的半瓶酒,一人個坐在堂屋裏的八仙桌前就喝了起來。

從此以後,每天收工回到家裏,無論木生來不來,他都會喝起酒來。

春節前夕,家家都在準備過大年的年貨:殺豬、蒸年糕、做米花糖,買鞭炮、貼春聯.

中秋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一個跑了媳婦,死了兒子的鰥夫,有什麼心情去過節,過節過年更顯現出了他的孤寡的可憐來。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中秋一個人在燈下喝著悶酒,突然聽到堰塘那麵傳來和諧的京戲唱腔及尖銳的胡琴的伴奏聲,他朦朧地記起來今晚大隊裏正式演出《沙家浜》。

被那動人的聲音所吸引,他帶著醉意走出家門,迎麵的風有些涼涼地吹來,使他有幾分的清醒,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大隊部的戲台走去,遠遠地看到戲台上為節日而裝飾起來的一串串彩色燈泡,在黑夜裏已經是一片耀眼奪目了。戲台兩邊,用竹杆挑起的兩顆大紅宮燈正在微風中輕輕旋轉著,那燈上麵分別寫著“春節”兩個金黃色的大字。戲台前方的看台上傳來沸騰的人聲,看台上排滿各家各戶抬來看戲的各種各樣的椅子,老人和孩子坐在前麵,沸騰的人聲多半是由孩子們發出來;出工的男人和婦女坐在中間和後麵,他們隻是笑逐顏開地在議論著。

獨眼龍站在場外看熱鬧,他看到中秋紅的像關公樣的臉,就猜到中秋是喝了酒來的,想到中秋還能來看戲真是難得,就主動地迎上去說“中秋兄弟,跟我來。”於是就連拉帶推地扯著中秋的胳膊,從人縫裏走進前二排他兒子小強的一條長椅前,讓中秋和小強坐在那條長椅上。

戲台上今天是正式演出,演員們都穿著從縣裏《沙家浜》劇團借來的服裝,個個全副武裝;而且鑼鼓、二胡道具齊全,像模像樣的。

戲台上此時已演到《智鬥》,隻見:

胡傳魁這小刁一點麵子也不講。

阿慶嫂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牆。

刁德一她態度不卑又不亢。

阿慶嫂他神情不陰又不陽。

胡傳魁刁德一搞的什麼鬼花樣。

阿慶嫂他們到底是姓蔣還是姓汪?

刁德一我待要旁敲側擊將她訪。

阿慶嫂我必須察言觀色把他防。

刁德一適才聽得司令講,

阿慶嫂真是不尋常。

我佩服你沉著機靈有膽量,

竟敢在鬼子麵前耍花槍。

若無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

焉能夠舍己救人不慌張。

.。

中秋看出來了,王木生在演胡傳奎、姣姣在演阿慶嫂、那個演刁德一的看不出來是誰?——倒是像英豪?他記起來了,那次他們排練,他看到英豪的衣裳的袖口裂了口,後來他和英豪一起到麻城街上買了這套戲裝。他心裏在自忖著,“怎麼是像,他分明就是我兒子英豪!”他在心裏喊著“英豪!英豪.。”就站起來,走出擁擠的人群,向戲台的側麵走去,那裏是通往戲台的通道。獨眼龍感到他有點異樣,就緊跟在他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