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英豪埋葬在褚家祖墳的墓地上。
中秋回到家,屋裏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生氣;麵對著冷鍋冷灶,他沒有一點食欲。他坐在堂屋裏的八仙桌前,看著那張發黃的老照片發呆,照片上剛滿周歲戴著虎頭帽的英豪的笑容是那樣的天真爛漫,他的淚湧出了眼框,他閉上眼睛:
英豪背著書包對他說“爸我去上學了!”.。。
英豪從城關中學回來,跳過田間的溝,來到他麵前的高大的身影.。
英豪在屋外舞石鎖的颯颯英姿.
這些形象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浮現在他眼前。
他用雙手捂住臉,想讓眼淚不要流出來,但眼淚卻汩汩地流得滿麵,“我的老天呀!你怎麼不讓我去死呀!卻讓英豪去了。你怎麼不讓我去替英豪死呀!”他使足了勁想作慘痛的呼號,卻叫不出聲音來。他發起燒來,瘋瘋顛顛地發出一些絕望的哀啼,他的神經有些錯亂,眼睛和耳朵失去了正常的感覺,他恍恍惚惚地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譫語的世界,他的身體支撐不住,便摸索著倒在了床上。
在絕望的哀啼中他睡著了,睡夢中他看見了——暴風、暴雨、飛馳而過的木船,他和彩雲抱在一起,突然一陣電閃,像閃光燈一樣照耀出他和彩雲。緊接著一陣“轟隆隆!轟隆隆!”的雷鳴。他一個激靈坐起來。
原來是個夢,他的額頭上已沁滿了汗珠。他再也睡不著,他想起那天和彩雲的情景,他恨自己;他記起自己向彩雲發的誓言,不怪彩雲,都怪自己.。
在他回到家中的第三天中午,彩雲來看他了,彩雲知道他沒有吃飯,帶著一碗炒雞蛋飯來給他吃。他躺在床上,從被子上露出頭和臉,他的臉色原來就夠憂鬱的了,現在更顯得黯淡了,像病了一樣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光澤,痛苦使他幾乎變了樣。他的樣子像癡呆人,可是有一種癡呆人沒有的痛苦的表情,隻要是看見他的人,心頭也會作痛。
看到彩雲進屋來,他掙紮著坐起來,接過彩雲遞過來的飯,他雖然吃著,但是辨不出味道;食物似乎失去了營養的作用。
彩雲坐在他的床沿上,看著他那種脫了形的臉,那種悲痛孤單的樣子;再看看他屋裏什麼也沒有,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生火,他獨個兒在家裏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看到他現在的這種樣子,彩雲把他的壞處忘記得幹幹淨淨,她小心體貼地侍候著他,凡是心裏想到的,手裏做得出的事情,她都樂意為他去做。
一連幾天,彩雲中午傍晚都要送飯來給中秋。中秋一聲不響地平躺著看屋頂,頭也不掉過來,看進來的是什麼人。他的手在被子上交叉著,手指合並在一起;這種樣子通常表示著相當的決心和力量。也許他聽得出彩雲的腳步的聲響,熟悉她的一舉一動,但是他不想動;他回答過她幾句話,說了不過一兩個字,聲音軟弱尖利,像小孩子一般,他一直沒有抬起眼睛,他的姿勢沒有更動,他的陰沉的臉色也依然不變,像這樣過了好幾天。
直到有一天傍晚,他講話了——這是她到他家來第一次聽到他自動講話,可是他的頭垂得太低,她聽不清他講些什麼話,她於是蹲了下去,他停了一下,重又講了一遍“我不能連累你,我明天就去出工.”
彩雲含著淚向他點點頭,就掩著臉跑了出去。
十四
前河嶺的人好幾天沒有見到中秋出來勞動,他們知道中秋一定在家裏傷心地舔傷口,中年喪子,是人生的最大不幸了,要不然,中秋是台子上最強的勞力,他掙的工分一直是生產隊最高的。
他們在勞動中開始紛紛地議論這件事了,大部分人現在很同情中秋這個漢子,老婆跟人跑了,這多年來他一個人硬是挺過來,現在兒子中學畢業後回來,本來日子會象甘蔗一節比一節甜,可是兒子卻被電死了。也有人對他的不幸遭遇幸災樂禍,這些人認為他平時太爭強好勝了,這事是老天在懲罰他,警告他,誰叫你幹的歡,現在要你拉清單。所有的人都在為他擔心,這樣大的打擊,他經得住嗎?他的家現在是徹底的毀了,他就是不尋短見,恐怕也要成個神經病,人活著就是活個念想,活個企盼,他活著還有什麼念想,什麼企盼?
可是,沒過幾天,台子上的人就看見,他又在田野上出現了,象一頭帶病的牛,又開始了土地上的辛勞。他先在自留地上漚肥澆菜,後來就又和大家一起勞動了。隻不過一天到晚很少和誰說話,但是卻仍然和往常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人們佩服這個苦命的漢子、這個孤單的光棍,沒有被人生的災難打倒,他在不屈不撓地和命運抗爭。他們相信他能挺過來的,時間會把一切災難和不幸抹平的。
人們明顯的覺得他一下子就蒼老多了,才四十出頭的人兩鬢就斑白了,從前唱戲說伍子胥過韶關一夜就急白了頭,他就是個例子。
他能不蒼老嗎?十幾天來,白天裏他因為內心的煩惱始終一聲不吭,他很少能咽下去飯。到了晚上,他便軟弱地爬上床去睡覺,在漫長的黑夜裏,他除了作惡夢,就在痛苦的呻吟。
他曾想到過死,但他拿不定主意,下不了決心。他想死了去陪英豪,英豪會同意嗎,英豪是個有知識的兒子,隻會唯願他的父親堅強地活下去,好死不如賴活。但他是深深地自責的,如果他不和彩雲發生皮拌,不看到白虎,也許英豪就不會被電死,這有點因果關係,這是老天對他的報應,他的骨子的深處還是迷信的,特別是做了那個夢後,更加深了他的迷信程度。但他又想,如果說彩雲是白虎,會“克子克父”的話,那她的兒子小強和他的丈夫獨眼龍為什麼活得好好的呢?.
經過這個事件,他才似乎明白,命運是不可觸摸的,他從前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是多麼的天真,兒子的生活他不能去操縱,冥冥中有一種看不見的神秘的力量在掌握每一個人的命運,老天要你死,你再掙紮再奮鬥也是枉然,也是活不成的;老天要你活,你千方百計地去想死也死不掉。他一天到晚都在想這些問題,變得沉思默想,變得那樣的陰憂和嚴厲,大家都不樂意和他一起勞動,遠遠地盡量的離開他;有的人還覺得他是個大災星,不願意沾上晦氣。他敏銳地感覺到,他和他們中間存在著一層薄薄的隔膜,為此他更不願意和人說話了。
他出工以後,彩雲鬆了一口氣,原來怕他一個人悶在家裏想不開,尋了短見,現在看到他每天掙紮著來參加勞動,又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她每天出工都盡量的尋找機會和他在一起,但又怕別人說閑話,隻能若聚若離的和他保持著眼睛看得見的距離,無話找話的安慰他,無事找事地親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