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隻要心誠,石頭也會開花。然而我又錯了,他是個捂不熱的石頭。好不容易他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學,住在學校,很少回家,回家他都是算計好了,總是趁他媽一個人在家的時侯他才回來,一回家就向他媽要錢,他媽錢給少了,他就砸東西,我家的衣櫃、茶幾、電視機都被他砸爛了。有一次一個同事來家玩,說——我記得你家的衣櫃是和我家的一起買的,怎麼就開裂了?說得我非常的尷尬。更為可惡的是他談上了女朋友後,就轉著念頭要我在單位集資買的新房。我和他媽不同意。他的女朋友還找****來罵他媽是個‘自私的老妖婆’,硬把他媽氣病了住進醫院。他也不去看望,還趁這個時機把鎖換了搬進去住。我想撕破臉上法院去告他,還是他媽把我勸住了。後來醫院查出他媽得了乳腺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我對他說——你媽是被你氣死的,他還無賴地說——我沒有那大的神通,如果有,中國就不必搞計劃生育了。我養了這麼個兒子,你說氣不氣人。”
我無言以對,隻是對他點點頭,表示我在聆聽。
他又抬起杯子來喝一口茶,潤了潤喉嚨,接著說“我對他徹底失望了,我決心不認這個兒子了,他結婚我也沒有出席他的婚禮。後來他當了爹,把孫子帶到醫院裏來看我,我那小孫子機靈得很,衝著我——‘爺爺、爺爺’地喊,還把手裏的糖果往我嘴裏塞,把我老爺子逗樂了。我也就原諒他了,我想兒子這一輩靠不住,就把希望放在孫子這一輩身上好了。可是他和我想不在一起,孫子就來了那一次,再也沒有出現過,兒媳婦不準孫子進醫院,說醫院不幹淨,怕染上傳染病。我最後的希望也就破滅了。”
“這時我才發覺一個真理,人老了就變成了老虎,人人都怕,誰也不願意靠近。老虎不象貓狗那樣容易打發,它有華麗的皮毛,它珍貴;它是肉食動物,挑嘴得很,難得飼養;它天生就有野性,脾氣烈、不合群,不容易相處。人們說老則壽、壽則辱。說到底,人老了就變得色彩斑斕,象老虎一樣的可怕起來。我看過一部日本電影(注2),說得是村裏的老人到了七十歲以後,他的子女就會把他放在雪山上,讓他自己慢慢地死去。夠殘酷了吧,但我覺得那倒痛快。不像我們中國,子女表麵上在盡孝心,骨子裏卻把老人當包袱,你一天不死,這個包袱就一天丟不掉。長壽成了死亡的前站,你看見了死亡的深淵,恐懼感時時揮之不去,但你還得一天天地向死亡邁進,越長壽,你的痛苦就越沉重。”
我的心被老院長悲傷的話所震撼,他時時抱著“百事孝為先”來說事,兒子的不孝成了他最大的心結。他不僅是個冠心病人,還有嚴重的心理危機。我開導他說,“老院長,你要想開點,《紅樓夢》裏的好了歌說‘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想必你是讀過的?”
“我讀過了,斷斷續續地起碼讀過了三遍,我知道現在要改變這個殘酷的現實是不可能的。我的心境就像一灘死水,不抱一絲希望。我隻是和你說說心裏好過些。你可能不知道,我現在要找一個人聊聊天都成了一種奢望。我還得感激你大過年的還能靜下心來聽我嘮叨。”
“老院長,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使我懂得了許多生活的真諦。我這個大年夜的值班——值了。”
老院長站起來,歎息了一聲,“唉!我那個兒子要有你一半的耐心就好了。”說著,他巍顫顫地捧著茶杯,弓著腰蹣跚地走出了值班室。
這時,春晚十二點的鍾聲響了,不遠處的住宅區驟然“劈裏啪啦”地又響起鞭炮聲,不知是誰“轟”地一聲,放起了一個禮炮。我轉過身看著窗外的夜空,那禮炮,在天空中綻發出一朵巨大的金黃色的菊花,那一絲一絲的花辯煞是好看;接著,又“轟”地一聲,又一朵巨大的菊花在天空中綻放。我想老院長此時會不會也在看這美麗的禮花?可憐的老人!
(注1)拔毛——昆明話,搶東西。
(注2)日本電影《樽山節考》:其中情節——辰平將母親阿玲婆背到雪山山巔,讓阿玲婆慢慢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