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熊中煜老師 (6)(1 / 1)

前幾天,哥哥來找我,手中拿著一本紫色燙金的紀念冊。

“熊老師死了!”哥哥劈頭就給我一個晴天劈雷。“他立下遺囑,將自己的遺體捐獻給醫學院!”哥哥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接過哥哥手中紫色的燙金紀念冊,熊老師那清瘦枯硬的字體映入眼簾:人活百年必有死,或臥於土、或焚為灰,雖屬情常,然則廢矣!餘患國厚恩,願離魂之日,捐軀為醫學發展略盡薄力。”

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一個麵善,發稀、清臒的形象。他是我哥哥的老師,也是我記憶中最親切的人物之一。

上中學的時候,我非常淘氣,惹了禍就去找哥哥。一天,我衝上樓去找哥哥,把他的書撞掉了,我拾起來,大聲地念書上的簽名,“熊中——火。”“煜”字我認不得,就有邊讀邊,無邊讀中間。

“小同學,你念錯了。煜,玉石的玉同音,焰是小火,烜是中火,煜,大火,顯耀的大火。”熊老師文縐縐地在書上比劃著。我被他鎮住了,“熊老師,一個字還有這麼多名堂?”

“二毛……”哥哥在樓梯口喊我。熊老師見狀,悻悻地走了。

“不要叫他熊老師,他曆史上有問題。”哥哥威嚴地對我說。我的逆反心理很重,哥哥的話沒有嚇唬住我,反而使我對熊老師產生了一種神秘感。

不知什麼時候起,學校裏就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是上勞動課,都由熊老師帶隊。大概有勞動改造的意思,熊老師並不介意,總是不聲不響地扛著鋤頭,悠閑地觀賞著田園風光,慢慢地跟在我們後麵朝田裏走去。我們在田壩裏捉螞蚱、追蝴蝶、抓魚蝦,他就一個人在田裏慢慢地鋤草。有時,我玩倦了抬起頭,遠遠地看見他禿了頂的頭在陽光下發亮,總覺得他怪可憐的。一天收工,同學們要把鋤頭全部交給他扛,我不同意,就和他們打起來。後來我被同學們推到河裏。我從河裏落湯雞似的爬上岸,同學們已經跑光,隻有熊老師陰沉地坐在阿邊,幽怨地背對著我。似乎落水的不是我,而是他。看到他的這幅樣子,我的憂憤也就消溶到水中,我抱起了全部鋤頭,悲壯地往學校裏走去。

在“**********”的日子裏,熊老師一直沒有達到“炮轟”的規格,每次都隻有“火燒”或“油炸”的緣份。可是他一絲不苟接受批判的殉道精神卻叫我終身難忘。記得那次批判王校長的鬥爭會上,作為陪鬥的他,胸前掛著反動教師×××的黑牌,頭上黃豆大的汁珠顆顆地滲出來,雙腳在瑟瑟地顫抖,臉色蒼白得已經失去血色。我猜想他肯定站不長久。果然,他昏倒了,黑板發出“哐啷”的響聲,幾個紅衛兵把他拖進一間教室。不一會兒,他自覺地出來,又掛上那塊顯得很大很方正的黑牌,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悄悄地離開了現場。

我下鄉的前夕,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在球場上碰到熊老師,他把我拉到牆角邊,懇切地對我說;“去吧,孩子,好兒女誌在四方!老夫老矣,不然跟你們走出這小小的學校,到廣闊天地去,也不枉了卻此生。”我當時想,說得好聽,要是輪到你,就不會說這樣的漂亮話了。後來,留在學校的哥哥給我寫信,說他把熊老師送到了高寒山區,這老頭真怪,並無怨言,還很樂觀。這時,我才慢慢地回味起熊老師對我說過的話,覺得有些道理。

幾年以後,我回到昆明。聽說熊老師平反恢複了名譽,還作為民主黨派的代表到北京參政議政。我邀哥哥一起去學校找他,期望聽到他的教誨。然而,他隻問寒問暖,支支吾吾,幾次把話題扯到生話小事上,我和哥哥很失望。幾天以後,哥哥收到封厚厚的信,是熊老師寫給我哥倆的,他在信上說,你們都是大人了,不敢貽誤後生,經過慎重考慮,建議我們從讀書做起,他還開了長長的一串書名。

從此,我和哥哥開始讀書。翌年,哥哥考上夜大,我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

現在,熊老師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作為他的一個編外學生。隻留下幾縷輕煙似的緬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