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記不得了,隻知道他叫老煙。
那是困難時期。一次吃飯,沒有菜,他就點上一支煙,猛吸一口,然後劃幾口飯,一支煙吸完,一頓飯也就解決了。創造了個吉尼斯記錄,於是人們叫他老煙。
那時我還是知青,從邊疆回到昆明探親,利用這個機會在昆明做臨時工,學木匠。老煙是我的師傅,三級木工,還會做泥活,是個多麵手。老煙長得高高的、瘦瘦的,腦門長長的,臉上的一顆黑痣上還有一撮毛。我說他像唐吉訶德,他說他沒有唐吉訶德偉大,唐吉訶德是追求精神的瘋子。他隻是一個被生活重壓的鼴鼠,為了謀生,到處鑽洞,隻是為了覓食而已。他曾到邊疆開過荒,在城市裏挑過扁擔,騎過三輪車,最後學了木工這門手藝,才有了固定的謀生手段。可以用《苦難的曆程》上主人翁的話:在鹹水裏泡了三年,在苦水裏泡了三年,在血水裏泡了三年來概括。於是我知道,他讀過許多書,是個落難到民間的知識份子。
老煙的煙癮很大,每天最少要抽兩包煙,工作閑遐的時候,更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我問他為什麼吸煙?他說英語中煙的學名Smoke,是靈感的意思,抽煙能使人聰明,靈感不斷。我說抽一支煙要少活五分鍾,你不怕短壽?他說活著本身就很累,活那麼長幹什麼,早死早超生,活得長尾巴。活到八九十歲討人厭,他不願意做那樣的庸人。我想這是他灑脫的人生態度。
有一次我安裝一道房門,鎖孔打偏了。鎖怎麼裝都是歪的。後來老煙來了,讓我把門取下來,然後敲開那扇打歪了孔的門方,他找了一根方材出來,鋸、刨、拉槽……看到他忙得滿頭汗珠.我心裏感到有些慚愧。直到門方換上,鎖安好,他才對我說:“工作是立身之本,來不得半點馬虎。”我本來就感到內疚,隻有點頭的份,他的話卻牢牢地記住了。
我們當時的工地在一幢樓上,旁邊是一座幼兒院。每天早晨.幼兒院裏傳出悅耳的鋼琴聲。順著琴聲,可以看見一位白淨端莊的年輕女教師在彈鋼琴,那安靜的環境,美麗的形象,和我們的工作處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一天,泥工黃毛從窗子裏伸頭偷看彈鋼琴的女教師,一不小心,從窗子裏掉下去,幸好他抓住二樓的一扇窗子,才沒有摔傷。當時我們笑黃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黃毛嬉皮笑臉地說,“這個女教師要是做我的一天媳婦,死也甘心了。”我們都紛紛地打擊黃毛。老煙平靜地說:“見到美女怦然心動,也是人之常情。”我們啞然了,默默地品味著他的話,覺得他是個高人。
後來,建設兵團來人催我歸隊。離開建築隊前,老煙送我一套《苦難的曆程》,鼓勵我好兒女誌在四方。
從此,我再也沒有遇到老煙,老煙像煙霧一樣消失了。而他送給我的書,卻常常溫暖著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