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探虛實闖宮大哭喪(1 / 3)

在潞河驛胡亂歇息一夜,果然第二日拂曉便有旨意下來:“著大將軍王允禵即至乾清宮聖祖梓宮靈前見駕。”允禵一肚皮的火,也不設香案,也不跪接,竟站著接讀聖旨。讀罷一語不發,愣著出了半日神,徑自出了門上馬趕進北京城,弄得齎詔太監和尹泰一幹人又是擔心又是尷尬,說不敢說,勸不敢勸,隻好懷著鬼胎,打馬隨行入城。

天上的雪已經小得多了,銀雨也似霏霏而落,雲層黃中透白,眼見這場數十年罕見的大雪已是強弩之末,沒有多少後勁了。允禵呆著臉騎在馬上,一街兩行家家戶戶都有人掃雪清道,見他前呼後擁地過來,紛紛丟了掃帚木鍁家什,垂手鞠躬侍立。人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仿佛還沒有從老皇帝的死這一噩耗中驚醒過來,更沒意識到這位當今皇帝的政敵,一母同胞的大將軍王突然回京意味著什麼。但允禵心中卻另有一番滋味,往年的西直門內,像這個日子,正是要過冬至的日子,那熱鬧得還了得,什麼肉肆行、富粉行、成衣行、玉石珠寶行、綢緞鋪、紙行、海味鮮魚行、湯店、藥肆、仵作行、漿洗店……縱比不上正陽門外棋盤街大廊廟,也是車水馬龍人潮如湧。如今卻是家家關門,店店封戶,冷冷清清沒幾個人,隻偶爾有幾聲賣水車的鐸鈴響和拉煤土沿街叫賣聲,打破這冰雪世界的岑寂。允禵不禁微微歎息,輕聲吟道:“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帝王也是一樣啊……”

“十四爺,”緊跟左側的尹泰問道,“您說什麼?”允禵低垂了頭,良久才歎道:“我想起了皇阿瑪,英雄一世,如今躺在冰冷的乾清宮。人生斯世,到底有何意趣?你看這大街,平日何其紅火,現在卻是悲風回雪,遍布縞素。你我還沉湎在終天之悲中,人家砧板都在響,照樣兒過冬至,照樣兒拜冬,做冬至團,買乳酪,熬餳糖。”尹泰聽了反覺無言可對,思量著說道:“十四爺想得多了。這街兩邊店鋪多,舉人們都趕著進京入闈,趁著冬至賺這些措大們幾個是有的。大雪下了這麼多日子,尋常人家連菜也吃不上,哪能同往年比呢?”

允禵左頰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一顫,轉臉問道:“今年還要開春闈?不到時候吧?”尹泰斟酌著道:“十四爺,您難過得糊塗了。新皇登極,自然要開恩科的。聽說禮部原定我當主考,我趕緊去說,我的三兒子尹繼善今年也要考,按例我得回避。大喪過後,我想恩旨就要下來了。”允禵還要問話,前頭侍衛在馬上用手一指,說道:“王爺,西華門到了。”

允禵身上一震,猛地意識到此地是紫禁城入口處,巍巍天闕之內,便是總領天下政務的機樞重地。他收了戚容,款款下馬,解下腰中寶劍遞給從人,便見乾清宮一等禦前侍衛德楞泰邁著凝重的步履下階,站在石獅子旁等候自己,他便踱了過去。德楞泰是蒙古勇士中選來給康熙皇帝當侍衛的,迭次護駕有功,已經晉封二等伯爵。他敦實高大的身材像一尊鐵塔,透出一身剽悍之氣,黑紅的臉膛看不出什麼表情,隻兩隻眼睛哭得有點浮腫。他穩穩站在階前,見允禵走近,低沉地說了句:“有旨。”見允禵毫無下跪的意思,接著說道“著允禵乾清宮西暖閣見駕!”允禵回顧尹泰,見尹泰嚇得臉色慘白,因冷冷說道:“四哥太勞心了,已經有過旨意了嘛!”

“給十四爺請安!”德楞泰上前打個千兒,遂即起身,一躬說道:“萬歲爺的意思是,先請見一見,隨同萬歲一齊去大行皇帝梓宮行禮。”

允禵哼了一聲,拔腳便走,馬刺踩在掃得溜光的臨清磚上發出嘰叮嘰叮的聲音,越走越快。尹泰情知這位性情剛烈的王爺今日有意惹事,和愣在當地的德楞泰交換了一下眼神,急匆匆跟了進去。允禵大步流星進西華門,卻不循常例由武英殿隆宗門入內,徑由熙和門入內,過金水橋登太和門,直奔太和殿,從保和殿後急步下階,過了乾清門,沿甬道挺身直入。弄得專門在隆宗門迎接他的上書房大臣隆科多飛跑回來,喘籲籲地跟著,口裏說著“請安”,那允禵隻是走,哪裏行得下禮去?連釘子似地守在甬道旁的侍衛們都看得目瞪口呆!允禵遠遠見乾清宮前靈幡旌旄白汪汪的一大片,心中已是一片迷惘混沌,隻覺得天地宮殿渾渾茫茫,在旋轉,在倒湧。直到殿前,兩個人攙架住了他,才清醒了一點。他定睛看時,一個是八阿哥廉親王允禩,一個是十三阿哥允祥,親人相扶萬感交集,仇人相見又分外眼紅,他不禁傻子一樣怔住了,直盯盯地望望“正大光明”匾額下的白幔素幛,左望望允禩,右看看允祥。一陣哨風卷地而過,吹得靈幡嘩嘩直響,殿簷罘⑾綠馬叮當一聲,允禵渾身劇烈地抖動一下,突然撲身倒地號啕大哭,匍匐著直爬到康熙靈前,已是聲斷氣咽:“皇阿瑪、皇阿瑪!你……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在這裏頭?你醒一醒兒……你的不孝的老十四回來……看你……嗬嗬……臨走時,你不是說過,必定要臨終前見兒子一麵的麼?是天不允還是地不許?我的皇阿瑪,我的皇阿瑪啊……這不公道啊……嗬嗬……”此刻大殿中東邊一溜跪著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七阿哥允佑、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峨以下至十七阿哥允禮,最小的阿哥允祁剛滿十歲,緦麻孝袍伏地哀泣;西邊一溜是康熙留下的宮嬪,卻是從宜妃郭絡羅氏為首,德妃烏雅氏、惠妃納蘭氏、榮妃馬佳氏、溫貴妃紐祜祿氏、成妃戴佳氏、良妃衛氏、定妃萬琉哈氏、敬敏貴妃章佳氏、順懿密妃王氏、純裕勤妃陳氏……還有一大堆的嬪、禦、答應、常在各類各色的女人足有五十人,都一齊放了聲兒。但這些人每日前來跪靈已近半月,又累又別扭又擔心又都各懷著心事,早就過了新喪之哀,再也鼓不起哭興來。男人們低垂著頭,有的偷看允禵拍棺大慟,有的互相交換眼色,有的裝著哀痛已極伏地假寐,有的邊“哭”邊摳磚縫兒,抹眼睛丟鼻涕,流出涎水湊數兒。女人們天生會哭,白絹子握著嘴呼天搶地,唱歌兒似地念叨著什麼,但眼淚是再也擠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