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四亂了章法,”允禩看了看默默出神的允祥,說道,“祥弟,你看這事怎麼調度?”他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微胖的圓臉多少有點蒼白,看去很清秀,一雙又大又黑的瞳仁幾乎不見眼白,說出話來又清又亮,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即使皺著眉,嘴角也帶著一副可親可敬的溫柔敦厚,和虎目炯炯英武爽俊的十三阿哥允祥恰成對照。允祥自允禵闖宮,已經知道今日之事難以善後。十四阿哥敢於冒險一試,其實就是要}P戮雍正到底有多深的“水”,看一看對麵這位“八賢王”還有沒有膽量保自己——這一鬧是早就想到了的,隻不料這個下馬威來得如此之快!半晌,允祥方拿定了主意,長歎一聲,含意不明地說道:“難為他……這片孝心,就依著八哥吧。皇上昨晚失眠,到四更天才睡下,原想見見老十四,兄弟君臣先聊聊再來哭靈——你看看這起子人,哪裏是哭?都是直著脖子在嚎叫,成什麼體統——我去見見皇上,八哥你去勸勸老十四。我直人說直話,隻怕他還聽你的些……”說著便向西暖閣走去。
允禩猝不及防接了這個燙手的紅炭團兒,連回話的餘地都沒有,眼看著允祥晃著四方步去遠,心裏又氣又恨,無奈隻得進殿來,一眼看見德妃烏雅氏跪在西邊第二位,允禩突然有了主意,徐步走了過去。此時允禵越發大放悲聲,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得殿中人人心裏起栗。他扭曲著身子,用頭死命撞著金漆楠木棺材,雙手劇烈地抖動著,兩條腿狂躁地蹬著大哭大叫:“把棺材打開!把棺材打開!我……我要看看皇阿瑪!我要看看他老人家……我要知道他真死了沒有……嗚……嗬嗬……您怎麼會死?您是怎麼死的呀……”
“列位皇太妃……”允禩裝著喉頭哽咽了一下,走到郭絡羅氏和德妃烏雅氏中間,團團一揖說道:“十四弟這個哭法不成,既傷身子又不成禮法,太妃們是長輩,求你們出麵維持一下,成全他的孝心。”
郭絡羅氏左右顧盼一下,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昏昏沉沉隻顧哭,竟跪在了後妃的首位。這幾位貴妃都明白,跪在第二位的烏雅氏正位皇太後隻是幾日裏頭的事,知趣地雜跪在下首,自己怎麼連這份機伶也沒了?她陡地打個寒顫,轉臉低眉說道:“德妹妹,實在有僭了;我不是有意兒的。今兒這事,還得你來拿主意。”說罷,挪動著發木的雙腿後跪了半步。德妃烏雅氏怔怔地看著び淮罌薜腦識_點了點頭,其實連郭絡羅氏後頭的話也沒聽清楚。“母以子貴”,她養的兒子當了皇帝,當皇太後是題中應有之意。本來大好一件事,偏生兩個親生兒子是兩“黨”,鬧家務鬧得天翻地覆。胤禛人稱冷麵王,出了名的狠辣猜忌刻薄寡情,不知康熙吃了什麼藥,居然把這萬幾宸函九五尊位傳給了他。如今做了天子,叫他給弟弟讓步是萬萬做不到的。但她心裏雪亮,這個允禵也是個強種,撞死在南牆上也不會走彎路,今日大鬧靈堂,骨子裏就是不肯臣服胤禛,自己一個女人,能有什麼法子製住兩個鬥紅了眼睛的公雞?想著,烏雅氏抽咽一聲,眼睛裏突然湧滿了淚,艱難地站起身來,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允禵身前,用冰冷的手撫了一下允禵的發辮,說道:“兒子,你剛從外頭進來,嗬著冷風,這麼著哭,要傷了身子的……”
“體之發膚受之父母……”允禵頭也不回,一頭哭一頭說:“……我的身子是父皇給的……父皇不在了,我還要身子做什麼?我的阿瑪呀……”烏雅氏咽了一口氣,說道:“……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替你阿瑪想,替我想,你都不能這樣。好兒子,你……你要多想想……”允禵聽著,突然停了哭聲,轉過滿麵淚光的臉,仿佛不認識似地望著烏雅氏,盯視良久方問道:“你是誰?憑什麼管教我?”
“孩子……你哭昏了頭……我是你的親娘!”
“你穿的是皇妃服色。你不是太後,也不是娘娘,國家有製度,你管不了大將軍王!”
眾人早已停了哭聲,殿上隻聽德妃的溫言細語和允禵瘋子一樣的咆哮:“皇家喪禮是國家重典,不同庶民!世祖爺在位宮中鐵牌定製‘後妃不得幹政’!”此刻殿中一百餘人都聽得呆若木雞,人人色變股栗,隻有東首跪著的九阿哥允禟看了看平靜如恒的允禩,又用眼角掃視挨身的十阿哥允峨,恰遇允峨的目光也掃過來,一會神便都閃開來。烏雅氏一眼看見新即位的雍正皇帝一手扶著侍衛張五哥,一手扶著太監李德全,後頭跟著允祥、隆科多和鄂倫岱一幹侍衛,腳步雜遝衣裳攖掊藻蒲仞道踏上乾清宮丹陛,心裏一急,斷喝一聲:“你胡說八道!來人,架起他來!”
“……紮……”
站在靈前的幾個小侍衛早已看得目眩頭暈,見一向溫和安詳的烏雅氏突然勃然變色,惶恐地左右盼顧一下,參差不齊地答應一聲。見允禵兀自紅頭漲臉,脖子上的筋鼓起老高,一副天不懼地不怕的橫樣兒,向前一步又遲疑地退回來,誰也沒敢動手。頃刻間殿內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