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潘桂已經口齒伶俐不再結巴。滿座的人聽見這個老虎壓班縣令說鬼,都停了議論。隻聽潘桂說道:“當時七月十五,夜裏已經涼上了,後半夜凍醒了我,我扯扯被子正要再睡,聽見那邊有幾個人在朗誦詩文……“我想,這般時辰了,還有人用功?仰臉看時,橋西沙灘上坐著四個人,一個老的約五十上下,一個四十多歲,還有兩個都在十八九之間,都是滿臉酸腐氣。那個老的說:‘昨兒大風雨敗興,今夕大好月色,咱們幾個拈題作文,一試高低!’那三個人說‘成’!於是老者從靴頁子裏取出幾枚紙團,分送三人,四個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思量破題。這時一陣風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心裏知道他們必非人類,倒也想聽聽他們的時文破題,說不定場上用得著。
“約莫過了一頓飯光景,才聽老者歎息說:‘今兒文機鈍塞,隻想出一個佳破,奈何?’幾個鬼也都隨聲附和,‘真的,今晚不知怎的,隻想出一個破題,再也做不下去了。’
“我想,這必定是鬼神點化我考場題目,我留了心,瞥眼見老者接過中年人的卷子,念“嗯,好!——‘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人焉庾!”——妙哉!’
“這個時文破題有何妙可言?我心裏倒犯了猜疑,正惶惑間老者又評說,‘首句算得上英雄所見略同,隻次句看來尚欠包括,你們聽我的——‘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如何?’
“群鬼立時大嘩,鼓掌歎服。老者拈須微笑說,‘作文這事,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你之所以活著時長居五等,而我儼然附在四等末,實在因我作文題無剩義耳。’聽他這兩聯狗屁不通的破題,還洋洋自得,我捂著被子暗笑。又聽老者問那兩個年輕鬼,‘你們正在英年,才思敏捷,怎麼倒曳白卷?’一個年輕鬼說,‘我怎麼能和老師比?你是三赴考場的人,雖然不是正經取功名,到底也弄了個頂子戴,我惡生樂死為的就怕考試,駑鈍之才隻好往錢堆裏鑽罷了,還顧得作文?’
“說著,兩個年輕鬼從沙地裏用手扒出一大堆金燦燦明晃晃的錢,說,‘有本事弄錢才是好鬼,如今這世道,誰論文章?’
“聽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了,脖子一伸站起來大叫一聲‘學政來了,無論是人是鬼,一律以文章定命!’……喊過我就後悔了,萬一這四個鬼拖我下水,我怎麼應付?想不到他們四個一聽說無論人鬼,一律文章定命,竟嚇得僵立在地,麵若死灰,身子抖著化為一團黑霧奄然而滅——我還以為他們從藩庫中弄出銀子了,走到跟前一看,口害口害,掃興得很——都他娘的是些紙錢!”
潘桂說到這裏,紅著臉盯著田文鏡,嘻地一笑道:“田大人,我講的這個鬼故事可中聽?”田文鏡在晉省折騰了一月有餘,履曆早為人所知,潘桂的話裏夾著骨頭,明指了田文鏡“三赴考場”名落孫山,靠納捐作官,又借紙錢的事譏刺他“從藩庫”裏弄銀子,無孔不入地搜刮錢財的事。這個故事雖然編得並不出奇,但卻合了眾人的心。於是大家隨聲附和:
“潘令不愧真命進士,驅鬼有術!”
“以文章論命,好!”
“這鬼攆走了,你老潘沒有在河邊打打他的醋炭相傳以燒紅的炭蘸醋,有驅邪避鬼之效。舊時旅店中死了人,即用此法對房間消毒。?”
眾人一頭說笑,都用眼覷著革了頂子尚未罷官的田文鏡。田文鏡的眼睛正眼也不瞧潘桂一眼,幽幽望著漸漸熄滅的焰火盒子,半晌才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你是柏山縣令,柏山上依坡循勢適有十八地獄泥塑。在你看來,那些不過都是土木偶人,不足掛齒的,但我去看了卻感觸良多。那許多的善男信女帶了香煙果品前去頂禮膜拜,他們圖個什麼?無非平日淫惡貪財,心有暗室之虧,弄這些虛頭香火蒙哄鬼神,免遭蹈火炮烙之災罷了。”他的聲音並不高,但句句錚然有金石之音。大家都是有心病的,頓時都鉗口無言,隻望著嗶嗶剝剝燃燒著的棒槌火山西產煤,正月十五常用上好煤炭在庭院、街衢搭起煤製火爐,高如人許,形似棒槌,可取暖,可觀賞,名曰“棒槌火”。出神。
諾敏原本心裏極高興的,新皇登極,群臣百官都還不熟悉,自己就得了“天下第一撫臣”這樣的讚語,這是何等榮耀體麵的風光事?但不知怎的,麵對兩個欽差,漸漸的心緒有點不安起來。田文鏡受責不服,是情理中的事,圖裏琛這個年輕人何至於就心高氣傲到這地步,筵宴上一語不發,隻顧左一杯右一杯自酌自飲?想著,起身笑道:“怎麼吃起枯酒了?誰有笑話兒,講一個給圖大人解頤!”
“笑話兒是沒有的,”坐在第二桌的一位官員起身來到圖裏琛桌前,捧杯為三人奉飲,說道,“卑職是太原縣令沙本紀。田大人查藩庫,開初就是卑職陪同的。不是我酒蓋住臉作踐大人。當初您要查賬,我怎樣勸您來著?諾中丞上任,頭一件事就是清理藩庫,連參二十三名虧空萬兩銀子以上官員,聖祖爺在位時都曾嘉許過的!大人,我乘醉勸你一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況你己不正,又如何正人?”
圖裏琛除了宣旨,原奉有雍正“觀察晉省吏風”的密諭,明旨和暗旨宗旨略有不同,他自己也摸不清雍正的意圖,因而除了宣旨不肯多說話,現在見眾人借酒發作,窘辱田文鏡,拍諾敏的馬屁,很覺看不上眼,便慢慢放下酒杯,問道:“沙令,你這話我不明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可說得過。‘己不正不能正人’是什麼意思?”
“圖大人”,田文鏡雙手一拱說道,“這樣愚魯無知之輩,不必和他計較。他不過見我倒運,過來打什麼人順風旗。牆倒眾人推,原是人之常情。”他哼了一聲冷笑道:“想著我田某人那麼好整治的?告訴你姓沙的,美夢易醒,黃粱難熟!不理清這裏的虧空案子,我絕不過汾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