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是愚魯無知之人!?”
“你諢名‘殺不盡’,做事曲阿上司,敲剝小民,名實相符,所以愚魯無知!”田文鏡騰地漲紅了臉,輕輕將案一拍,“初時查庫,你狗癲尾巴似的跟著我跑,現在又這副麵孔,我還要加上一句,你頑鈍無恥!告訴你們諸位,我已經用我的欽差關防,封了你們的藩庫!”
田文鏡和沙本紀二人當眾反目唇槍舌劍,已經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既而出語“封藩庫”更是駭人聽聞。幾十個官員麵麵相覷,又都把目光盯向田文鏡,不知他犯了什麼病,敢於如此大膽。
“姓田的,”諾敏不禁勃然變色,一按桌子站起身來,“查封藩庫,是要請聖命的!我身為山西巡撫,本人也沒這個權!你一個小小部曹,攪我山西政務,瞧著你是皇差,給你留了多少麵子?你輒敢如此瘋狂!——你是已經革去頂子的官員,來!撤他的座!”
幾個戈什哈“紮”地答應一聲,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田文鏡“刷”地立起身來,陰沉著臉“砰”地一把推倒了自己坐的椅子,斬釘截鐵般說道:“我已派人六百裏加急向皇上遞了奏章。不要性命,不要做官,非解開山西清理虧空一案不可!”
“你狂妄!”諾敏咆哮道,“皇上昨日寄來廷諭,命我從藩庫中提銀十萬,賑濟雁門關春荒。你封了庫,山西餓死一人,我定然先斬後奏,拿你抵命。”
圖裏琛也早已站起身來,徐步繞著棒槌火踱著步,緊張思索著。封藩庫是至大的事,等於是停了通省財政,設如封錯了,田文鏡確實隻有死路一條。但田文鏡明知如此,為什麼悍然不顧後果?他知道,此刻自己也套上了幹係,在諾敏和田文鏡中間不能沒有個明朗態度了,想著,走至田文鏡麵前問道:“為什麼?”聽著圖裏琛帶著巨大壓力喑啞的嗓音,連諾敏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回圖大人的話,”田文鏡微微一躬身道,“諾敏的人擅闖我欽差行在驛館,提拿我手中人證喬引娣。因此我疑他庫銀不實,先查封了再說。士可殺不可辱,諾敏辱我太甚,何況我是欽差,諾敏辱皇上更甚。我就是不能容他!”
圖裏琛轉臉問道:“諾敏大人,有這樣的事?”諾敏點點頭,說道:“就是我方才說的那個婊子了。這事是太原城門領衙門辦的。我以為並沒有辦錯。田文鏡原本就不是欽差大臣,隻是個欽差宣旨專員,所以驛館也就不是欽差大臣行轅。聖祖皇帝早有明發詔諭,文武百官不得嫖娼宿妓。田文鏡既說這個喬引娣是我山西虧空庫銀一案的人證,據理就該送她到臬司衙門收留候審,為什麼要養在驛館裏?再說,藩庫中銀賬兩清,田文鏡自己已經承認,連田文鏡也應反坐誣告罪名。喬引娣以民告官,本已有罪,所告不實,難道不該把她捉拿歸案?”
諾敏曾在刑部做過二年筆帖式,熟知《大清律》,老官熟牘,說得振振有詞,不防田文鏡突然冷冰冰插了一句:“諾大人,你有何證據說我嫖娼宿妓?今日邸報,萬歲爺嚴旨重申各地督撫,須得凜遵萬歲柩前即位詔諭,為聖祖爺心喪三年,這太原城大放焰火,又為了什麼?你說說看,我學生不明白!你要知道,先帝梓宮尚在大內,駕崩未滿三月,敢問你賀的什麼?實言相告,我不但封了藩庫,而且已經貼出告示;凡縉紳商賈與藩庫有銀賬來往,三日之內結清。三日之後,山西庫銀即移運南京重鑄。我想諾大人聽見這個消息,未必歡喜得起吧?”
仿佛一聲炸雷憑空而起,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荒山古廟般鴉雀無聲,接著縉紳席上一片嗡嗡嚶嚶之聲,卻不知議論些什麼。
“什麼?”諾敏頭上驀地冒出汗來,期期艾艾問道,“三百萬兩……全數解送南京?”“對了。”田文鏡傲慢地揚起臉來,從懷中取出水煙壺,就燭光燃了火媒子,點了煙,噴雲吐霧說道:“全數解走。”諾敏臉上青紅不定,心頭突突亂跳,兩手又濕又粘攥著冷汗,半日方回過神來,咬著牙仇恨地盯視一眼咕嚕嚕抽水煙的田文鏡,格格一笑道,“太原鑄銀場所鑄‘水係’銀,與京錠同式同樣,通行天下三百餘年,成色可達九七八九七八即純度可達97.8%.,你為什麼要送南京冶鑄?”
“因為我信你山西官員不過!”田文鏡頭也不抬笑道,“通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員,上下其手,左右聯絡欺蒙朝廷,你們犯下了欺君大罪!你們碰到了硬頭釘子!”
圖裏琛也呆了。他曆涉地方行政還是頭一回,不懂得外省官員在銀錢作弊上的魍魎技巧。他隻知道,不請旨擅自封存藩庫是大事,卻不明白這張告示的威力!想著,圖裏琛轉臉對諾敏道:“這件事叼登得大了。諾公,你有什麼章程?”
“我的章程就是立即拆封!”諾敏突然失態地大吼一聲,“立即拆掉這個告示!”
田文鏡“撲”地一口吹熄了火媒子,輕蔑地掃視眾人一眼,徐步走到圖裏琛麵前,微一躬身道:“圖大人!”
“唔”。
“我想借你一點東西。”
“什麼?”
“借你一袋煙時辰,”田文鏡幹咳一聲,將手一讓,“花廳間壁裏少一敘話,可否?”
圖裏琛也確想知道田文鏡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遂一點頭。剛剛轉身,諾敏大聲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當著眾人說!”圖裏琛好像沒聽見,眼風一掃便跟著田文鏡走進花廳,他手下的戈什哈立刻過來,把守住了花廳簷下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