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眾門生設酒送房師(1 / 3)

因科場舞弊案發,皇榜展期拖延到四月二十七日,內廷才傳出旨意,“明日在天安門張榜”。本來科舉選士為朝廷頭等大事,不但天下讀書人切心關注,就是京都小民,山野樵夫,哪個不盼著瞻仰狀元、榜眼和探花的“三元風采”?偏生是接著又有旨,“內閣大學士張廷璐為雍朝恩科順天主考,不思君恩國法,通同墨吏收受賄賂,敗壞國家掄才大典,即處腰斬,示警天下,即於張榜之日處刑,著京師各衙門主官率各有司僚屬觀刑”!這一聲“欽此”,猶如萬斤巨石投入湖中,波濤漣漪驚心動魄,當晚京師便滿城風雨。順天府新任主考李紱選過貢生,又至中和殿參與廷試下來,便接到吏部傳諭,湖廣巡撫丁憂出缺,謀奪情不許,即行開革,著李紱署湖廣巡撫印。李紱接旨,按捺著興奮的心情,與新任貴州巡撫楊名時同進養心殿晉見雍正。雍正似乎心中有事,這次接見沒有多的話,隻叫“到任勤寫折子奏朕,不要怕麻煩,不要怕瑣碎,不要怕得罪人”,吩咐了幾句便叫下來。出西華門,又有幾位同年扯住要他請客,直鬧到天黑才回府中。

李紱書香門第,父輩上已破落下來,家境並不闊綽,本自清高得人不能近,禮部員外郎這類清職一年也隻一百四十兩俸銀,在薪桂米珠的北京城過得甚是拮據。一套二進四合院坐落在爛麵胡同西北,斑駁陸離,已是百年老屋,平素來客極少,又地處偏僻,看去極不起眼。但今晚這裏卻熱鬧非凡。李紱坐的是四人抬官轎,因天熱,去了帷子,遠遠便見自己宅中燈燭煌煌人影幢幢,心下不免詫異,一下轎便問迎上來的長隨李森:“這是怎麼了?都來了些什麼人?”

“中丞爺回來了!”李森見李紱回來,滿麵堆下笑來,亮著嗓子報了一聲李紱的巡撫官號給院裏人聽,自己來打千兒道:“裏頭都是老爺新取的門生,今兒見邸報,老爺榮升中丞,哪個不要來賀?來了幾撥子,奴才都打發去了,這幾個卷子是老爺親自選的,說什麼也要等著老爺回來……”他話未說完,一幹子貢生已齊湧出來,足有十多個,都戴著三枝九葉鏤花金座頂子,一色的貢生服色,見了李紱不由分說納頭便拜,請安的,問好的,道喜的,“中丞”、“撫軍”、“部院”、“撫憲”,一片聒噪聲。

李紱心裏暗笑,口中卻道:“這是怎麼說!榜還沒有下,你們就來拜座師,再說兄弟隻是代署巡撫,也不敢僭越受禮,快起來,進屋說話!”於是眾人一齊起身,畢恭畢敬跟在李紱身後進了後院北屋中堂。眾人看時,屋頂連承塵都沒有,草簷葦苫已經破朽,中間一張八仙桌,幾張條凳一張椅子,靠牆角放了一架書。書多架破,力不勝重地支撐著,似乎一碰就要倒下。桌上放著瓦硯筆墨並一套茶具,隻一令宋紙質色地道,幾錠徽墨齊整擺在卷案上,是這房中最貴重的物件,上頭卻蓋著黃綾袱子,一望可知是皇帝所賜。眾人見李紱如此寒素,都不禁肅然起敬,告了座,竟一時尋不出話來。李紱就著燈影看時,果都是自己親選的貢生。除了尹繼善、王文韶、曹文治幾個部院大臣子弟,多一半都不認識。因一邊讓茶,笑道:“我記得還有一個叫劉墨林的,玄字號那位叫林浩然的不是,我共選了十二名,他兩個沒來?”坐右邊的曹文治見李紱看自己,忙笑道:“林浩然老家來了人,方才說了,改日再來拜見老師。劉墨林嘛……今兒說正陽門關帝廟來了個博弈國手叫夢覺和尚,在那裏和京師名手雙弈。劉墨林是個棋迷,觀戰去了。”李紱一笑道:“我幼年也愛下幾手圍棋,終究也沒成器。王爺裏頭十三爺一手好棋。不過博弈一是要有閑,二是要有錢。二者哪能兼得?我又忙又窮,這些事是再不敢想的了。”

“老師果真清寒。”尹繼善世家子弟出身,瀟灑大方,搖著一把素紙扇子不疾不徐說道:“其實京官取一點冰炭敬,同鄉印結費,都是常事。朝廷待士有養廉之道,像老師崖岸如此高峻的,也就為數不多。”曹文治是個愛說笑的,在家當少爺時常見李紱到府會見父親,兩人並無形跡,如今是師生,也隻好立起規矩來。因接著尹繼善的話笑道:“不過今日既為師生,何妨改弦更張?學生我倒給老師帶了一份禮呢!”

話未說完,便聽院裏一個人接口道:“老師這府第好難尋!進這爛麵胡同猶如進了武侯八陣圖,入具茨之山七聖皆迷,今兒難為學生我也!”眾人便知是劉墨林到了,曹文治笑道:“琉璃蛋兒來了!今兒到哪裏混飯吃去了,哪裏尋你不見!約好了來拜老師的嘛——你來遲了,好酒好菜已經吃光,筵宴都撤了,你也有趕背集的時辰!”李紱平素不苟言笑,但今晚實在歡喜,見門生們都來見,更高興得無可無不可,含笑坐著受了劉墨林的禮,說道:“坐著吧,別信曹世兄的話。我是個窮京官,一世也沒想過發財,清茶一杯招呼門生不亦樂乎?”

“今兒學生倒發了一筆小財,我請客!”劉墨林說道。他熱得滿頭是汗,從肩上卸下一個小包,輕輕放桌上,裏頭微微有金屬撞擊聲,眾人便知是黃金之物,不禁詫異:這個窮措大哪裏一下子弄這許多錢?李紱沉了臉,正要發話,劉墨林笑嘻嘻道:“老師別生氣,您臉拉這麼長,怪怕人的——這錢共是二百兩銀子。那個禿驢手麵大,一注一百兩。我看這錢看得心癢癢,又想取不傷廉,對付著贏了他兩局。拿十兩給同年們辦一桌!”說著,掏出十兩銀子,叫過尹繼善的小廝,說道:“去弄點酒菜來!”

眾人於是起哄道:“你平日白吃了我們多少,隻勒啃著拿十兩?不行不行,今兒老師好日子,你少說也得出五十兩!”曹文治便忙著過來解那銀包兒,劉墨林捂了包,笑道:“留下的我還有用。一百六十兩送老師盤纏上任,留下我的飯錢,再買半部《論語》,還要買一部詩韻送小尹——這次隻能出十兩,等我尋見那禿驢再勝兩局,我大請客!”王文韶笑道:“《論語》從沒聽說拆開賣的,你買半部做什麼?”

“沒讀過《宋史》?”劉墨林狡黠地眨眼笑道,“趙普謂太祖‘臣以半部《論語》助陛下平天下,以半部輔陛下治天下’。我學生生不逢時,沒趕上世祖聖祖平天下之時,隻好買半部細細兒讀了,好助雍正爺治天下啊!”眾人不禁又哄堂大笑,本來那種矜持中帶著平淡的氣氛給這個活寶攪得一幹二淨。尹繼善用扇柄指著劉墨林又問:“你買詩韻送我做什麼?難道沒這書我就做不出詩來?”

“文韶兄前兒跟我說,尹兄一旦榜發就成親,有這事麼?”

“有的。”

“送你詩韻一部,洞房中用。”

眾人雖知他是調侃,卻也莫名其妙。王文韶盡自是京華才子,一時也尋思不來,問道:“洞房用詩韻,莫非要他們夫妻對詩?”

“不——是!”

“莫非考較新娘子才品?”

“哪裏——不是!”

王文韶皺眉沉吟,說道:“不知新娘是哪家名門閨秀,是不是要他們學蘇小妹三難新郎?”

“噢——”劉墨林啜一口茶,仿佛憬然而悟卻又搖頭翹足,說道:“不——是!”因見眾人都猜不出,劉墨林噴地一笑,說道:“詩韻裏頭有什麼?無非四聲罷了。我就不信,尹兄洞房花燭之夜,不要‘平上去入’?”

一句話說得大家嘩然大笑。尹繼善紅了臉,一隻手指著劉墨林隻說“壞……壞……”曹文治捧了肚子兩腳打跌,王文韶素來端莊,扶著椅背咳嗽不止,幾個貢生都在凳子上坐不住,彎腰躬背捶胸頓足大笑不止。饒是李紱要端座師身份,到底掌不住一口茶噴得滿衣襟都是。半晌才止住了,李紱方笑道:“罷了罷了,你們都是儒生,飲食言笑要有節。今晚已經很盡興了,我也不要你的盤纏。你就拿二十兩銀子,借我這地方兒索性一樂,明兒還有正經事呢!”尹繼善的小廝取了銀子飛也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