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眾門生設酒送房師(2 / 3)

“其實大家等殿試榜等得心裏發悶,也該樂一樂了,今兒高興一場,明兒我就名落孫山,也甘願了的。”劉墨林正容說道,“方才大家說十兩銀子少。其實我吃過十個銅子兒一席筵,還含著一首唐詩。文韶兄,你不是看中了我的鼻煙壺了麼?你要能猜出怎麼個吃法,我送你了?”王文韶怔著想了半日,到底也沒想出來。見王文韶搖頭,劉墨林笑道:“這麼吃——一文錢豆腐渣,一文錢韭菜,下餘八文買兩個雞子兒。幾片韭葉配兩個煮蛋黃,這叫‘兩個黃鸝鳴翠柳’,蛋白兒另撈出,一溜平攤,叫‘一行白鷺上青天。’豆腐渣堆在韭菜葉擺的方框裏,叫‘窗含西嶺千秋雪’……”王文韶問道:“那‘門泊東吳萬裏船’呢?”劉墨林笑道:“還有兩個雞蛋殼,弄一碗水漂起來,這就叫‘門泊東吳萬裏船’了!”

眾人又複大笑,一時酒菜來了,就堂中布了兩桌,都是一色的中八珍席麵,魚翅、銀耳、廣肚、果子狸、哈什螞、魚唇、裙邊、駝峰,收拾得精致齊楚。王文韶驚訝道:“尹兄家政好能耐,倉猝間竟辦來如此豐盛酒筵!就是會春樓,辦一桌中八珍也得半日功夫吧?”李紱見這群門生或溫文爾雅,或徇徇儒風,有的愷悌端莊,有的詼諧多智,心下暗自也覺歡喜。不禁掂掇,怪不得一般冷曹官削尖了腦袋爭著出學差,就這群人裏頭將來出將入相,有誰料得定呢?一頭坐了,爽朗一笑道:“我本來最厭應酬的,今兒倒被這個劉墨林提起了興頭,來來,都坐下!”

當下眾人揖讓安座,輪流把盞勸酒,繼而劃拳拇戰吆五喝六,直到四更天方各自散去。ち蹌林回到西下窪子客棧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哎喲”一聲翻身起來,就著案上壺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彈彈衣角正待出門,卻見店老板端著點心進來。細瞧時,一盤子糕,一盤子粽,還有一盤子蒸元魚。劉墨林不禁詫異,問道:“這做什麼?”

“這是規矩。”老板笑得兩眼眯成一縫,“今兒廷試放榜,給爺圖個吉利。‘高中鼇頭’!是小的一點心意,孝敬老爺呐!”劉墨林一眼瞧見昨晚自己帶的銀包兒,心下頓時明白,因笑道:“你這老王八,不是說我‘一世也選不出的野貢生’麼?幾時變過性的?你肚子裏那點牛黃狗寶掏盡了也就那麼一堆——八成是看我包裏又有銀子賺了罷?”老板尷尬笑道:“小的娘胎裏帶來的狗眼,哪裏識得金鑲玉呢?老爺就要做狀元的人,禦街跨馬娘娘簪花,出門就是八抬大轎!何必計較我們這些撅屁股朝天有眼無珠的人呢?”

幾句話說得劉墨林高興起來,就叉子挑起粽子咬了一口,又吃一口甲魚肉,笑道:“好!賞你十兩銀子,連你飯錢共三十兩,夠了吧?”說著解開銀包,把十五封白花花的銀子都放在桌上,取出三封撂給了老板。老板接過看時,一色的台州九八紋銀餅即含銀98%。,一根到心的銀筋,蜂窩爐茬還帶著銀霜,頓時笑得鼻子眼都擠到一處,抱著銀子一個千兒打下去,說道:“老爺必定公侯萬代!”劉墨林見他要走,笑道:“別忙。我還央你一件事——嘉興樓的蘇舜卿,你聽說過沒?”

“看爺問的!京師行院頭號雛兒嘛,說、唱、念、做四手絕活!那手琵琶彈起,爆豆價的;那手箏,彈起叮咚的;那手簫吹得嗚嗚的,不傷心也落淚……”老板手舞足蹈,說得唾沫四濺,忽地一頓,問道:“爺要見見?小的帶你去!小的幹媽的結拜姊妹,是蘇大姐兒的梳頭娘姨!”

一句話說得劉墨林忍俊不禁撲哧一笑:“別跟我扯淡了!我跟這個蘇大姐兒有夙緣,想叫過來給我唱個曲兒!”老板原笑著聽,至此臉上變了色,雙手搖著道:“難難難!爺也別生這個妄想!方才小的一句假話也沒,就因為熟,才知道底細。上回徐大公子出五十兩銀子叫堂會,大姐兒還不肯,後來還是小的幹姨好說歹說,得買徐乾學大學士個麵子,再說,裏頭還夾著揆敘大人也看堂會,這麼大的官勢加了銀子,蘇大姐兒才滿不情願去了……”

“別說了。”劉墨林轉著眼珠兒沉吟道,“我出七十兩銀子。”說著,向桌邊援筆濡墨寫了幾行字交給老板,又道:“你好歹生方設法給我請來。我還有謝銀——把這詩交給她,真不願來,也不怪你。我這會子看榜,三兩個時辰就回來。你告訴她,我姓劉的定要會會她!”那老板幾曾見過這種闊主兒?直著眼怔了半晌,諾諾連聲一溜煙去了。

劉墨林雇了一乘二人抬趕到天安門時,已過巳牌時分,黃榜早已張過。亂哄哄幾百貢生,有的眉開眼笑,有的莊重矜持,有的故作沉思,有的一臉陰沉從金水東橋過來,夾著一群一夥看熱鬧的閑人,有說有笑地議論著什麼。劉墨林緊張得心嘣嘣直往腔子裏跳,別人說什麼一句也沒聽見,隻逆著人流擠著過了金水橋。果見東儀門側長長一道明黃榜文,密密麻麻綴著廷試中式人名單。自分了一甲、二甲、三甲三檔,前頭還有公布榜文詔告,朱砂筆寫就八分正楷,陽光下顯得異常鮮亮。劉墨林喘著氣擠到榜前,從後往前看,挑著姓劉的,再看名字,卻是沒有。他舒了一口氣,看二甲名單,統共四十三名,姓劉的也有四五位,偏下頭卻不是“墨林”二字!急看一甲時,隻有六名,尹繼善的名字赫然在上,偏生仍舊沒有他劉墨林!劉墨林心裏轟然一聲,驀地一陣頭暈目眩,冷汗立刻浸了出來,臉頰上,耳根後,脖子上涔涔溜下,刺癢癢的難受。他略定定神,又從頭向後看,劉雨林、劉善欽、劉繼祖、劉承漠……直到最後一名……確確切切,劉墨林榜上無名!

“完了!”劉墨林腦海裏電光石火般一閃,兩腿軟了一下,幾乎坐倒在榜下,臉色蒼白得一絲血色也沒。他遲鈍地從人群中蹭出來,但覺天地變色,景物徜徉,一切都恍恍惚惚蕩蕩悠悠,一切都在飄浮遊動,口中喃喃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入國子監為祭酒門生,坐熱板凳,吃冷胙肉,了此……殘生?嘻……名利人之賊,安逸道之賊,聰明詩之賊,爽快文之賊……吾知之乎?吾知之矣!……”

他踉踉蹌蹌回到西下窪子,看天時尚不過午牌,客棧中人都去西市看殺人去了,滿庭陰樹豔綠欲流,驕陽如熾榴花似火,隻“吃杯茶”鳥兒在枝間跳著唧啾有聲,劉墨林連飲了兩碗冷茶,才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踽踽走向案頭,緩緩援筆濡墨,沉吟良久,一咬牙寫道:ぞ是人間情種,我乃情愛屠夫。殷殷且問君家,雲嶺曹溪何處?人死為鬼,鬼死為Γ不知λ欄次何物?拄刀立待,上蒼告吾!膽不搖,氣難沮,鍔已殘,心未足。從生已斬至死,自死再殺至無!——以我之功德,勝造幾級浮屠?以我之罪愆,煉獄幾層發付?ば窗漳悶鵠匆魎幸槐椋自覺心無掛礙,鋪床找枕正要睡覺,卻見老板笑吟吟趕回來,因問道:“見著蘇舜卿了?”

“這一趟子不近,小人的腿都溜直了!”老板卻不留心劉墨林神色,揉著腿吸口留著嘴笑道,“蘇大姐兒那頭倒沒費什麼唇舌,有我幹姨幫著,幾句話的事兒。就是徐大公子那頭,近日纏著蘇大姐兒纏得忒緊,說是要稟了徐相爺,要給姐兒贖身做三房姨太太。徐府裏專門派人坐門看守,不許姐兒接客上堂會……”劉墨林不耐煩地問道:“是徐乾學的兒子?他叫什麼名字?徐乾學熙朝奸相,舉朝皆知,罷官幾十年了,還是這麼勢炎熏天?”老板笑道:“徐大公子叫徐駿。您老明鑒,虎死不倒架,百足蟲兒死不僵!徐相置閑在京,雖說沒了官位,人情照舊大著呢!上年徐相七十大壽,張相爺、馬相爺都去送禮,九王爺親自與筵。就是方苞方先生,先帝爺跟前一等一的紅人兒,還寫了字兒差人送去添壽——那勢派,那排場……口害,花的那銀子——”他瞪大了眼,仿佛眼前矗著一座銀山:“海著啦!”劉墨林見他滿口柴胡,說得前言不照後語,想笑,猛可地想起自己榜上無名,心頭又是一抽。半晌才道,“照這麼說來,蘇舜卿是來不了了?”“幹姨叫我回來等著,”老板眼盯著銀包兒,撮著牙花子道,“就徐府那兩個奴才,打發開了蘇姐兒才得出來。叫我回爺一聲,申牌要還不來,爺就省下銀子自己使吧!話是這麼說,我瞧蘇姐兒的意思,竟是要來的呢!”劉墨林無所謂地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塊小銀,掂了掂約莫一兩半的樣子丟了過去,說道:“難為你跑這一遭,這個拿去。她來了還有賞銀,她不來我也不叫你跑冤枉腿!”那老板接了銀子,千恩萬謝去了。劉墨林無情無緒,張了張外頭日影,離申時還有個把時辰,便和衣倒在竹榻上,搖著扇子,不一時便鼾鼾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