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尷尬客忽成青雲士(1 / 3)

劉墨林蘇舜卿二人如魚得水,溫柔鄉中幾度春風方寸心滿意,正欲起身,忽聽院外腳步雜遝,像是一群人擁了進來。一個老婆子的聲氣叫喊著:“李二家的!眼錯不見,你把我的蘇姐兒就拐弄走了,遍地裏尋不著!”接著便聽老板笑嘻嘻地下氣兒說道“好我的幹姨?那是您老的搖錢樹子,我就是墳頭上冒八丈青氣,敢拐弄麼?蘇姐兒就在北房,方才還聽她唱來著,敢怕這陣子正和劉爺坐地說話兒罷。小人糊塗油蒙了心,隻想落幾個牽馬錢,幹姨你胳膊上走馬的人,在乎這點子意思?”一頭說,一頭帶著那老鴇婆子進來。劉墨林正發怔,蘇舜卿已是唬得麵白如紙,一把推劉墨林起身,說:“快穿衣裳!”一邊撐起身來,扯了小衣胡亂穿上,便係腰帶。正自慌亂,那門“豁啷”一聲已被打開。

“老天爺!”那婆子一見二人情景,雙腿一軟幾乎坐在地下,打個擺兒雙膝一拍便撲了上來,口中罵道:“你這天殺的賣浪蹄子!這些天來浪東浪西,我就知道你發了騷——老納蘭家三千兩銀子給你贖身,徐公子三百銀子給你開臉,你裝病弄呆,說‘舍不得媽媽’!這可倒好——”她又哭又罵,一把抓了舜卿頭發扯下床來拽在地下,手指劉墨林道:“這是個什麼東西?破爛流丟一口鍾的功名,叫化子不像叫化子,賣唱的不像賣唱的,論人物不配給徐大公子提鞋——”她輕蔑地看一眼怔在當地的劉墨林,“——哪塊地裏長不出這麼個歪南瓜,你就跟他睡?你這殺千刀沒天良的賤妮子!”店主李二見店外有人往裏張望,忙賠笑道,“好我的老幹姨,姨祖宗,你老醒醒神兒罷!這破了身子的事兒,自己不張揚誰知道?一床錦被遮著些,劉先生再破費幾個,大家圓場兒不好?這麼著雞飛狗跳牆的,有什麼好處嘛!”話未說完,老鴇子已照臉一啐,罵道:“就你能!你爹出了名的‘不夠數’,問問你媽,成婚頭夜她蒙混過了沒有?”

一句話罵得眾人捂著嘴笑。劉墨林情知是壞了這婆子的搖錢樹,見蘇舜卿委頓在地滿麵淚光隻是啜泣,心下掂掇一陣,說道:“老媽媽你別發威。生米做了熟飯,你一頭撞死也沒用!嗯……舜卿多少贖身銀子,我填還你,舜卿是我的人了!”老婆子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掃視了一下房間,又下死眼盯了盯劉墨林,一撇嘴冷笑道:“憑你?好,老娘索性做個賠本買賣,頭麵首飾銀子不要你的,本銀三千,隻要你兩千五百。一手交銀,一手交人——拿來!”說著把手一伸。

“兩千五就是兩千五。”劉墨林淡淡一笑,“你生就的母王八眼,我不和你計較——我家裏並不窮,這就寫信,叫浙江銀號兌過來,可成?人嘛,就留在我這裏……”鴇婆子拍手打掌笑道:“你們眾人聽聽!這個餓不死的野學生,說大話不怕脹死牛!告訴你,像你這號兒的窮學生老娘見得多了,隻怕比永定河裏的王八還賤些,你就想蒙我!你哄了我的閨女,我還沒顧上跟你算賬呢!你小看我這母王八,我家裏現就坐著兩個相爺公子!你這就跟我去,好吃好喝供著你,半個月銀子不到,一個條子送你順天府,扒了你這身官皮,你隻配在我院裏當個大茶壺王八崽兒!”劉墨林登時紫漲了臉,氣得渾身亂顫,也不分說,搶上一步“啪啪”便是兩記耳光。把那婆子打了個滿臉花,戟指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我乃江南名宦!貢生也是我秀才舉人一步一步考出來,朝廷給我的功名!你這老母狗,到底仗了誰的勢,敢這麼大著眼眶子欺負人!”蘇舜卿深知老鴇子底細,急急說道:“劉……劉先生,使不得的!”

說話間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跨腳進了房,乜著眼盯視劉墨林移時,輕輕搖著一把泥金湘妃竹扇,說道:“她就仗了我的勢力!你一個窮酸學生,我用哪隻眼瞧你呢?你是貢生,可知道大清律的規矩:天子門生宿妓嫖娼,辱沒聖門清規,喪德敗儉無視朝廷功令!”他轉臉對鴇母道:“老乞婆,和這種人爭什麼口?送他國子監去,我一個條子就送了他忤逆!”劉墨林仔細打量來人,見他穿著醬色湖綢四開氣團花袍,腳下黑衝泥千層底鞋,上半身套一件青緞烏雲鑲邊兒巴圖魯背心,漢玉墜子檳榔荷包係在玄色臥龍袋上一晃一晃,黑緞瓜皮帽上結著紅絨頂子,四方臉上兩道濃眉擰成一團,厚厚的嘴唇兩角下吊,一臉旁若無人的驕橫氣,卻不知是個什麼來頭。正要問,老鴇子已是滿臉堆笑衝那人福了下去,說道:“喲!是徐爺!您老親自來了!我這正請我們蘇姐兒過去侍候您會文呢,可巧兒就碰上這個野雜種正調戲她!爺要不來,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發落他呢!爺說送他國子監,可使得的?”劉墨林這才知道,此人便是休致大學士徐乾學的“相府公子”徐駿。聞說徐駿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均非俗手,京華有名的才子,怎麼會有這副嘴臉?劉墨林正要說話,徐駿嘴一努,站在門口的幾個行院王八早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架起劉墨林便走。

“原以為你是儒冠中人,”劉墨林掙紮著,偏過頭大喊,“原來是衣冠禽獸,風流惡霸!”

徐駿一頭拾階而下,盯著劉墨林,活像一隻逮住老鼠的刁貓,口中哂笑道:“風流惡霸?妙哉斯言,聞所未聞!我看你更像花柳冤魂——等國子監祭酒剝掉你這身官皮,再來與惡霸理論——走!”

一群人連推帶搡,撮弄著劉墨林剛出二門,便聽門外一片聲篩鑼響,幾個街混混兒大叫大笑:“劉墨林老爺就住這裏?領賞哪!恭喜劉老爺探花及第!”眾人不禁大吃一驚,架著劉墨林的兩個行院烏龜早鬆開了手,一群人木雕泥塑似地釘在了二門口,連徐駿也愣了神兒。劉墨林好半日才回過神來,猶恐是耳朵幻聽,覷著眼瞧時,見兩個筆帖式舉著大紅報帖,由一群討喜錢的街痞子簇擁著從大門口一窩蜂進來——搶著幾步仔細看那喜帖,紅底金粉煞是鮮亮。すн盜趵弦諱墨林高中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ち蹌林眼一暈,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癱倒下去,待把持定了,問道:“哪位是禮部來的堂官?”兩個筆帖式忙閃出來笑嘻嘻打千兒請安,說道:

“您老就是新貴人了?給您老請安!”

“一甲頭名是誰?”

“回爺的話。狀元是王文韶老爺,榜眼是尹繼善老爺。王老爺尹老爺先得的報,已經會齊了來拜望您,這會子都在門外候著呢!”

“這還了得,怎麼不早說?”劉墨林吃了一驚,撇開眾人三步兩步迎出大門,早見王文韶尹繼善二人立在下馬石旁轎前攀談,四周圍了上千的人,嗡嗡嚶嚶挨挨壓壓,踮腳伸脖子地瞧“三元相公”。劉墨林在眾目睽睽下步出大門向二人躬身一揖,笑道:“王年兄尹年兄久候,兄弟給二位叩喜了!”

王文韶和尹繼善哪裏知道裏頭方才那場公案:劉墨林褂子沒穿,袍角扣子錯了位,前襟高後襟低,雙梁起明檢鞋露著白腳,襪子也沒穿,頭發也顯得散亂蓬鬆,二人不禁相視一笑,抱拳一拱上了台階,外頭爆竹起花早響得烏煙瘴氣。尹繼善悄悄拉拉劉墨林底袖,低聲笑道:“你是探‘花’還是‘探瓜’?瞧這身行頭,剛剛遭了賊劫麼?”劉墨林此時才驚醒過來,用眼風掃時,徐駿一幹人早走得無影無蹤。老鴇婆子大約自知有罪,悄沒聲低頭跪在東偏房拐角處不言語——他忙整了衣襟,一邊將二人往上房讓,一邊叫過房主:“我枕頭邊還有一百多兩銀子,二位筆帖式每人十六兩,餘下的你換成銅錢代我打發了報喜的人,我還要和二位年兄說話,回頭再賞你!”那老板早已屁滾尿流,一迭連聲答應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