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好不了了。”十七皇姑閉上了眼,喃喃說道,“我心裏安慰的,老天爺有眼,哈慶生犯了軍法,我的小侄不必嫁給那個兔子……咱們皇族的姑奶奶,都命苦哇……都見了,都見了,隻有老大、老二,唉……”她咂了咂嘴,不再說話了。
“老大”是康熙的大兒子允禔,康熙四十七年在承德因用魘鎮妖法整治太子“老二”,事發被囚。“老二”便是原太子允礽,康熙五十一年被廢黜禁,囚在離此不遠的鹹安宮——國法體製所限,十七皇姑再想,雍正也無法答應。思量著,雍正含笑道:“允禔是個衣冠禽獸,十七姐見他何益?二哥嘛……昨日鹹安宮叫內務府傳過話,他如今也病著。這樣,我和十四弟一道兒代你去看望他,等你病好了,讓理藩院再議一下他的事,瞧罷了,但有一線之明,我再不會難為二哥的。”因見十七皇姑無話,雍正便朝允禵示意。允禵會意出殿,轉臉對引娣說道:“你就在這裏等著,我陪皇上走走,回來一道走。”
雍正正走,聽允禵說話,回頭看時,正與引娣四目相對,引娣忙向雍正蹲身施禮。不料雍正乍見引娣,猶如夜半突然碰到鬼魅,嚇得連退兩步,踉蹌了一下才站定,又揉了揉眼仔細打量,一時木立如癡,雷擊了似的僵立在地!允禵從沒有見過雍正這樣驚慌失措的麵孔,也不禁愕然。引娣見皇上這樣盯著自己,倒覺不好意思的,頓時臊紅了臉,隻垂頭不語。半晌允禵才道:“皇上,您這是怎的了?臉白得沒點血色?”
“唔?唔……”雍正憬悟過來,又看了引娣一眼,把目光移開,款步走開,慢慢地,已是恢複了平靜,一邊走,說道:“沒什麼,今時朕常犯頭暈病兒,一時就好了——這個丫頭是你房裏的?”
允禵稍後半步跟雍正漫步踱著,出宮徑往鹹安宮,口中回說:“是我的丫頭。”
“買來的?”
“不是。她是山西諾敏案中人,當人證送北京的。我見她無家可歸,收留了她。”
“她……是山西人?”
“山西代州的,”允禵心裏陡起驚覺,生怕雍正提出要引娣,因款款進辭,“當日聖祖賓天,皇上召我回京,在娘子關我與她有一麵之緣,她也割舍不得我……”當下就將山神廟營救引娣的情形一長一短說了,末了又道:“皇上曉得,我施恩並不望報,就取她這份真情,索性就給她開了臉。怎麼,皇上……您?”
雍正默默地聽著,回頭看了看尾隨的一大群太監侍衛,良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氣,說道:“沒什麼,你不要多心。朕看她很像前頭過世了的……鄭宮人,所以吃了一嚇。”說罷低垂著頭背著手隻是沉吟。允禵見他一臉的心事,仿佛不勝淒楚,不知什麼緣故,又不好多問,隻得一笑勸道:“世上相貌相近的多著呢!尹繼善和楊名時,見過多少麵,有時我還叫錯名字——皇上,這裏就是鹹安宮了,二哥就……囚在這裏頭。”
“哦!”
雍正站住了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鹹安宮門口。這是坐落在紫禁城東北角的一座荒涼的偏宮,高高的宮牆上,黃琉璃蓋瓦縫間蓬生著茸茸的竹節草,宮牆上的紅顏色剝落得東一塊西一塊,沿牆根半人高的青蒿也無人清理,冷清荒漠得活似廢棄了多少年的一座古廟,幾個白發蒼蒼的老太監守在垂花門前,見皇帝和十四阿哥迤邐過來,慌得一齊下階跪下,扯著幹癟澀滯的公鴨嗓叩頭道:“奴才們給萬歲爺請安了!”雍正沒言聲,隻抬頭看看藍底鑲黃滿漢合壁的“鹹安宮”匾額,也是多年沒有裝修,漆片脫落得字跡都模糊不清了。他皺了皺眉頭,吩咐道:“把門打開。”
“紮!”幾個太監齊聲答道。
鎖閉得緊緊的宮門“吱呀”一聲呻吟,慢慢地被推開了。這扇門自康熙五十一年到如今,整整十二個年頭,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傳遞菜蔬米麵,千篇一律隻開一條縫,從來沒有這樣嘩然洞開的。裏頭幾個白頭老公和陪伴允礽的廢黜嬪妃,不知出了什麼事,驚惶地麵麵相覷。廢太子允礽正在書房臨帖,隔玻璃窗一眼瞧見皇帝和十四阿哥廝跟著進來,頓時驚得麵色雪白,手中的筆都掉在地下,顫著腿艱難地跨出書房,就門口雙膝跪下,顫聲說道:“罪……罪臣允礽……恭叩萬歲金安!”他伏下身去叩頭,一時間雙手竟支撐不起身子!
“二哥,”雍正忙上前雙手扶起允礽,拉著手走進書房。他覺得允礽渾身都在顫抖,手涼得冰水裏泡過似的,不禁泛起一陣陰森森的冷意,口中卻道:“你坐,坐下說話。”
允禵也在驚訝錯愕地打量允礽,見大熱天允礽還穿著絲綿灰府綢袍子,半新不舊的起明檢鞋子裏露著厚厚的白布襪子,臉色又青又灰,死人一樣難看,不禁心中也是一聲歎息。他和允礽是幾十年的死對頭,允礽太子位置一廢再廢,允禵不知在其中絞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腳。但眼見一個當了四十年皇太子的“天之驕子”變得不安,張皇顧盼,像一個受驚的孩子似的,神經質地擺動著枯瘦的身軀,羞縮地望著雍正,允禵也不禁萬分感慨。又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雍正,心想:“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有今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允禵,”雍正的話打斷了允禵的思路,“今兒行家禮。你代朕給二哥請個安吧。”允禵忙應一聲,正要打千兒,慌得允礽忙雙手扶住,結結巴巴語不成聲地說道:“這斷斷……使不得!皇上,您……別折死罪臣……”“往日的話不用再提了。”雍正悵惘地望著門外,慢吞吞斟酌著字句說道,“雖說你囚在這裏,朕著實惦記著。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你還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杌子上僵硬地深深一躬,說道:“皇上,論起我的罪過,早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了,如今已是枯木死灰一般。承蒙皇上雨露之恩,得以苟活榮養,於願已足。隻求佛天保佑皇上龍體康泰,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罪臣之福。”
“早想進來看看你的,”雍正見他這樣,也覺心酸,忙斂了心神,從容說道,“事關國家體製,朕也身不由己。朕常叫人送東西進來,又吩咐不許說是朕送的,為的不願讓你給朕行君臣禮,謝朕的‘恩’。朕這點子苦心,二哥還要體諒。”允礽目光與雍正一碰,立刻躲閃開來,眼前這個皇帝當年在自己手下辦了十幾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禮,如今在記憶中已渺如煙雲,想人間世事顛倒迷離,電光火石如同夢幻,一邊沉思,說道:“這是皇上如天聖德,我是罪餘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賜。這些年來潛心佛學,頗有心得。曉得皇上為大羅漢金身普救眾生而來。左右閑暇無事,罪臣恭抄了《楞嚴經》、《法華經》、《金剛經》三部,願獻為皇上壽。”說罷起身,抖抖索索從櫃頂上取下幾大本厚厚一疊經本。
允禵見允礽遲鈍僵板得像個吊線木偶,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忙上前幫著捧過來放在案上。雍正打開看時,一色的鍾王蠅頭小楷,從頭到尾沒一筆苟且隨意的,有些驚世名句,旁邊還有刺血圈點的斑痕,抄經他見得多了,不是虔誠到了十二分,斷然不會齊整到這個份上。允礽見雍正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遂指著櫃子道:“這幾大櫃都是罪臣抄的佛經典籍,不過都不及這幾本,往後罪臣更用心點,再給皇上抄幾部呈送,為皇上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