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孤孀皇姊深宮染恙(1 / 3)

允禩允禵兩兄弟在書房又密密計議了小半個時辰,耳聽自鳴鍾正打一點,已是未初時牌。允禩起身笑道:“就是這樣吧,我還要去給‘雍正爺’繳旨。你明個進去給他辭行,後日他就要到河南去了。”允禵也起身來,伸欠著大聲道:“引娣,給爺侍候袍褂!我和廉王爺一道兒走!”允禩忙道:“急什麼?我先去回話,看皇上還有什麼旨意,你明個兒進去不遲。再說,一道走也太紮眼。”

“不一道兒走,我就不是‘八爺’黨的了?”允禵由引娣擺弄著穿戴,嬉笑道,“你今兒不來,我也要去。十七老格格病了,我得見見請安兒。轎走轎路,馬走馬路,有什麼妨礙?”一頭說,一頭出來,一腳著台階大聲道:“錢蘊鬥,叫蔡家的備轎,引娣陪著爺進宮!”

於是兄弟二人前後兩乘大轎,卻不順允禩來路,徑自神武門繞道西華門,允禩遞牌子請見,允禵自帶著引娣穿隆宗門過天街,迤邐沿東永巷向北至齋戒宮偏殿來看十七皇姑,迎頭見允祥帶大起子太監踅日精門進大內,允禵遠遠便站住腳,隻裝提鞋別轉了臉,直到允祥的人全都過去,“鞋”才提起來。

十七皇姑滿麵潮紅,一長一短喘籲籲地半躺在大迎枕上,閉著眼,不時發出“咳咳”的聲音,卻一口痰也吐不出來。她雙手緊緊抓著胸前衣襟,憋得不時翻身,痛苦地抽搐著,時而一陣痙攣仿佛才清醒一點。允禵帶著引娣進來,見一大群宮女捧著巾幘嗽盂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隻聽十七皇姑風箱似的喘息呻吟和隔壁紗屜子後頭幾個太醫商計湯頭的竊竊私語。一個貼身宮女見允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當地,便向十七皇姑耳畔小聲說道:“老格格,十四爺給您請安來了。您隻管閉眼歇著,別動。”

“是允禵,”十七皇姑吭了兩聲,慢慢翻轉身來,忽然睜開了眼睛,吃力地招手道,“過……過來……”

看著平素明爽簡捷的老皇姑一下子病到這份兒上,允禵鼻子一酸,淚水已模糊了眼睛,急走幾步一個千兒打下去,哽咽著嗓子道:“弟允禵……給十七姐請安了!才幾日功夫,您就病到這份兒上,叫人瞧著……”說著便拭淚。十七皇姑盯著允禵,身子劇烈抽動一下,咳了兩聲,竟吐出兩口痰來,胸中頓時暢快了許多,卻依舊是那副火暴暴的脾性,含笑說道:“佛祖還沒收我,你就給我哭喪來了?還不把眼淚給我收了!你往前些兒,我有話跟你說。”允禵起身,至榻前躬身道:“皇姑的病我瞧著不相幹的。你有話隻管說,要什麼東西隻管吩咐。”

“我的病自己心裏有數,不成了。”十七皇姑閃動了一下眼睛,隻這一刹那間,允禵覺得這十七姐當年一定是一位明豔奪目的絕色佳人。正怔間,十七皇姑又喘息一聲,歎道:“算來咱們愛新覺羅家的格格,打太祖爺起,活過五十歲的隻有兩個。我是個壽數最長的,已經六十三歲了,知足了。趁著這口氣,我勸你幾句,你可肯聽?”

“嗯,十四弟聽著呢!”

“我是個女人,”十七皇姑幹咳一聲,聲音變得有些澀滯,“本不該管你們宮外那些烏七八糟的事,隻有一句古話‘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難道你不懂?過去的事早過去了,不要總那麼絞不斷撕不爛的,不但後世人瞧著笑話,就叫那些漢人看看,你們算怎麼回事?罷了吧罷了吧,別跟皇上過不去,他有他的難處,說到就裏是你四哥,他不是壞人……”允禵沒想到她把話頭點得這麼透,不禁驚得身上一顫,忙道:“十七姐,您安心靜養,沒有的事!我跟皇上一母同胞,有什麼過不去?再說君臣分際,也不敢有什麼過不去的。”“算了吧。”十七皇姑拍拍允禵後腦勺,撫著他那條又粗又長油光水滑的辮子,似笑不笑地說道,“女人頭發長,你們男人辮子短麼?姐姐跟你說,我起小看你們長大,哪個猢猻上哪棵樹,姐姐都曉得!就這些侄子裏頭,我最疼的是你和老十三,打小跟著姐姐在禦花園裏摘石榴、偷梨!眼瞧著你們生分,姐姐心裏不好過,可一句也不敢說!如今……如今生死大限到了,說不得的也說得了。真話對你講,天下這麼大,能扳著肩頭跟你四哥說幾句硬氣體己話的,除了我沒有第二個!我去了,你們再鬧,誰能像姐姐那樣給你們討情兒?”說著,豆大的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允禵望著這位奄奄一息的十七姐,心裏一陣淒楚,不覺也落下淚來,溫聲說道:“姐姐您放心,別想東想西的了,您壽數長著呢!我……聽您的就是了。”還要往下說,聽見院外一陣腳步聲漸漸近來,回頭看時不禁怔住了,自己專門躲著雍正走,偏偏雍正也來了。偏殿裏外幾十號宮女太監見皇帝進來,“呼”地跪了下去。允禵兀自淚眼迷離,悵望了雍正一眼,就榻邊跪了下去,說道:“罪臣允禵叩見皇上。”

“自己兄弟嘛,起來吧!”雍正說著,湊近了十七皇姑,見十七皇姑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一欠身便坐了榻邊,輕聲道:“十七姐……這會兒身上可略覺好些?”十七皇姑在枕上點點頭,“除了老大老二,都來見過了,我心裏安寧不少。唉……姐姐沒幾天好活的了,就是前頭先帝爺,待我也不同別的和碩公主,有時我搗著他額頭數落他,他也隻是笑。姐姐想了,論起國法,我這身份兒,一文不值,可姐姐總是想自己是個女人,是個老寡婦,平素在你們跟前,也沒怎麼想著你是一國之君,你怪姐姐不怪?”雍正含淚笑道:“自古皇帝沒天倫之樂,天下外人瞧著似乎我要什麼有什麼,要怎樣就怎樣,其實那都是戲裏頭看的。就是有話也不得暢快說。你都知道了,哈慶生死了,您的兒子平平安安,進封阿恩哈喇番,可當初也隻能那樣對姐姐和母後講,我難不難?說到寂寞孤獨,四鄰不靠,六親難認,皇帝也是頭一份。也就是姐姐,咱們姐弟還能拉拉家常,說說體己,所以你病,我心裏這份急,不亞於老佛爺欠安——偏生這些日子七事八事,忙得發昏,竟不能天天過來瞧你——這起子太醫、下人,有侍候不到的沒有?”

十七皇姑猛烈地咳嗽一陣,又吐出一口痰,一手撫著心口,喘息一陣子,轉臉對眾人說道:“你們都退出去!——以我的身份地步兒,下人們怎麼敢怠慢?——這一條你皇上放心。你這弟弟我曉得,麵兒上冷,心裏頭經緯分明。先頭蘇嘛喇姑,還有孔四貞在,她們常說起你,我那時候雖說小,也都聽在心裏。你精明強幹,善惡分明,做事不拖泥帶水,為人修邊幅,阿哥裏頭哪個也比不了你,先帝爺晚年精力不濟,這朝局其實是靠你和老十三支撐的,天地良心都在這,姐姐不說假話,先帝爺選你來掌這天下,眼力不差。”說著看了看側身垂目不語的允禵,接著說道:“但姐姐也確實有句心裏話,你太清了,曉得麼?”

“十七姐!”

“你聽我說,”十七皇姑咳嗽一聲,“你用膳花的銀子不及先帝十停裏一停,也沒聽說哪個嬪妃你最寵愛,酒也不大吃,整日除了做事還是做事,論起勤政,先帝年輕時也不及你,這原是極好。人有一善,你記在心裏還好;人有一過,你也不肯放過,這就有不足處。做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沒威望,要叫下頭辦事人又怕又敬又愛又離不開,這一條,你不及先帝!”

雍正心裏泛上一股熱浪,但覺又甜又苦又帶著酸澀。他望著病骨支離的十七皇姑,很想一古腦兒把心思傾訴一下,但帝王的尊嚴和驕傲止住了他,心裏隻是歎息:你哪裏知道,樹欲靜風不止!別人不安於臣位,我怎麼敢安於君位不加警惕?心裏想著,辭氣溫和地說道:“姐姐,你說的朕都曉得了。水至清則無魚,能包容的,朕盡力包容就是了。你且靜養,等你病好,咱們好好拉拉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