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雍正帝夜巡風雨堤(2 / 3)

武明笑道:“其實做起來並不煩難,碎花生米、核桃仁兒、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鹽白麵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鍋。平常價用,隻滾水衝著拌勻就好——我們每日在河工,吃夜宵就是這一味,省時省力充饑充渴……”雍正邊聽邊喝,已是喝了一碗,指著食盒子道:“朕就喝這油茶。這魚,這些點心賞了德楞泰和五哥。武明叫廚子用心用意給朕做些油茶,把配料法子抄給禦膳房。朕看,熬夜時用一碗油茶比什麼都強——張衡臣、田文鏡,你們也都吃一碗!”

田文鏡今晚好像做夢似的,事事出乎意料,巡河堤碰上皇帝本來是體麵事,受了表彰卻也挨了砸,回事兒回一件駁一件,竟是自己一無是處,批評得狗血淋頭卻又蒙賞油茶!他心裏一盤漿糊似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想不明白該怎麼應付這個捉摸不透的至尊。接過湯碗小心翼翼沾了一下唇,剛要說“好”,卻聽雍正問道:“鄔先生安否?”田文鏡嚇得手一顫,滾熱的油茶燙得手指頭鑽心價痛,糊裏糊塗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雍正,連自己說了什麼也不曉得。

“辭退了?”雍正卻似並不驚訝,慢條斯理喝著茶湯,問道:“為什麼?是有撞木鍾,上下搗鬼,手長麼?還是文章不好——以前你遞進的奏議,都是他的手筆吧?滿看得過去嘛!”

鄔思道這人什麼樣子,張廷玉也沒見過。隻是斷斷續續有些風聞。他為相二十餘年,輕易不與阿哥打交道,一向聽了隻當齊東野語笑而置之。今日雍正親口問出來,才知道前頭那些傳聞草灰蛇線不為無因。卻不知道鄔思道何以不作官,卻先入山西,再進河南幕府,隻當一名師爺?思量著,聽田文鏡笑道:“鄔先生文章是好的,也從不替人關說官司錢糧。隻他是個殘疾之人,許多事料理不開。況且,定打不饒每年要奴才八千兩銀子。奴才把他和別的師爺擺不平,又覺得他要錢太多,隻好禮送回鄉。鄔先生自己也情願的。……”

“這樣的好師爺,八萬兩銀子也值。”雍正淡淡地說道,“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你既不用,別人或許就用也未可知——這事與朕無幹,你也不用為這事不安。朕確是對鄔先生知之甚深——昨日李紱請見,說起他,又說自己身邊缺人。朕不過隨便問問罷了。”說罷又喝油茶。

田文鏡已經懵了,天子親問起居!而且一口一個“先生”絕不提名道姓,這真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師爺”!此時田文鏡才真懂了李衛那封白話信的意味。鄔思道對自己既不倨傲又不在乎,原來後頭居然有這麼大背景,匣劍帷燈令人不測啊!陡地想起,諾敏的“天下第一巡撫”稱號,頓時心亂如麻。正想著,張廷玉緩緩說道:“鄔先生不是凡品,是無雙國士,請貴撫留意。他身有殘疾,不便做官,在下頭做些事,榮養身子,八千兩銀子算是很廉的了,你的別位師爺,暗地裏收項恐怕遠不止這個數呢!我為相這多年,情弊還知道些的。”

“不講這件事了,這是飯餘閑聊。”雍正笑著取出懷表看看,已是寅正時牌,聽聽外頭雨聲似乎小了些,遂起身舒展一下身子,對田文鏡道:“朕今夜就要啟程,順流到下遊看看,然後就回北京。河南這地方重要,卻又貧窮,朕把他托付給你,自有朕的深意。不但黃河要一步步料理好,更要緊的是吏治。吏治不清,什麼也談不上,蕭何定刑律三千條,還要官來辦。朕四十多歲的人了,不能指望聖祖爺那樣坐六十一年天下,但在位一日,必定遵先帝遺願,兢兢業業把這事辦好,不愧於子孫後代。隻管猛做去,如今寬不得,容不得。寬猛相濟是吏治的辦法。朕不願學朱元璋,貪官墨吏拿住就剝皮,但朕更不學趙匡胤,不肯誅殺一個大臣,弄得文恬武嬉,江山七顛八倒!”說著便徐步出來,守在外頭的高無庸一幹太監連忙備雨具,卻是德楞泰伏身背了雍正,一大群眾簇擁著冒雨下艦。田文鏡直送到岸邊,看著雍正登舟,這才知道,安徽巡撫、山東巡撫、李紱,還有範時捷都扈從在船上。

田文鏡乘八人綠呢大官轎打道回到開封城天已大亮。昨夜一場大雨來得快去得驟,潘楊湖龍亭一帶水漫出岸,中間三丈餘寬的夾堤隻剩了一線之地,他繞道巡視一遭,街上的潦水有的地方漫過腳脖,有的地方有沒膝深,家家戶戶都有漢子們盤了辮子打了赤膊用銅盆從門檻裏向外戽水。有幾處倒塌了房屋,叫過裏長詢問,並未傷人,田文鏡方略覺心安,正思回巡撫衙門,猛聽轎前一個女人嘶聲淒厲哭喊道: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慘厲的哭叫聲帶著顫聲和嗚咽,激得昏昏欲睡的田文鏡渾身一個激淩,接著便聽前頭衙役們怒喝:“不許攔轎!那邊就是開封府衙門,到開封府去!”那女人似乎不肯離開,在衙役的怒喝拉扯中號啕大哭:“天殺的!你們就這麼凶!如今的開封府沒有包龍圖啊……”

“住轎。”田文鏡心裏一動,用腳頓一頓轎底,大轎落了下來,立時轎裏便浸滿了泥水。田文鏡哈腰出轎,果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蓬頭垢麵,渾身泥水跪在轎前,見田文鏡出來,爬跪幾步連連磕頭,哭叫道:“大老爺為我做主……我男人叫人冤殺在葫蘆灣已經三年,凶手……也知道……整整告了三年,沒人替我伸冤呐……”她淚水滾滾淌著,說得語無倫次,悲淒哽咽不能成聲。田文鏡看看周遭圍上來看熱鬧的越來越多,皺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有狀子嗎?”

那女人用衣袖揩幹淚水,抽咽道:“民婦晁劉氏,狀子三年前已經遞到開封府衙,起初準了,後來又駁了。又告到臬台大人那兒,臬台又叫開封府衙審,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可憐我寡婦,帶著孩子串衙門三十頃地五千兩銀子都填進去了,硬著心不給我公道啊……昨兒大雨夜,一起子人又鬧我家,把我的兒子也搶走了……我的嬌兒呀……你在哪裏?老天爺,你昨晚打哪兒響的雷,怎麼就不擊死那些挨千刀的呀?啊……嗬嗬……”她口說手比,又放了聲兒,滿是泥水的手合十,仰首望天,好像在尋找著什麼,渾身激戰著像一片在秋風中抖動的枯葉,連兩旁呆聽的人們也隱隱傳來啜泣聲。田文鏡心下也自淒惶,轉思自己也是剛從開封府升轉的,怎麼過去就沒聽說這個案子?想著,問道:“我就在開封府衙,怎麼沒見你來告狀?”晁劉氏嗚嗚地哭著,說道:“前陣子民婦已經死了心,家也破了,產業也沒有了,守著兒子屈死不告狀……沒成想他們又抓走我的兒子……我的兒啊……!”她瘋子一樣,用白亮亮的目光盯著田文鏡,雙手神經質地痙攣望空猛抓。大白天,燦燦晴日下,田文鏡竟驚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的案子我問。”田文鏡心知這案子蹊蹺,暗自打定了主意,“你放心回去,找個先生寫張狀子直遞巡撫衙門姚師爺或者畢師爺——你現在住在哪裏?”晁劉氏搗蒜價磕頭道:“大老爺您昭雪這案子,必定公侯萬代!民婦住在南市胡同親戚家裏,明日準就把狀子遞給姚師爺!”

在人們紛紛議論聲中,田文鏡從容升轎而去,直到巡撫衙門儀門才下來。正要進去,一個衙役在身後道:“田老爺請留步!”田文鏡瞥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李宏升嘛?什麼事?”李宏升看看左近無人,湊近了田文鏡,小聲問道:“大人真的要問這案子還是要批到別的衙門?”

“唔——唔?”

“要批到別的衙門,奴才就沒的說了。”

“我親自審,親自問,親自判!”

李宏升目光霍地一跳,說道:“要是這樣,這會子就派人把晁劉氏抓起,也不要收監,就監押在衙門裏頭。不然,明兒連她這個人也沒了。”田文鏡吃驚地盯著李宏升,問道:“為什麼?”李宏升低下頭,思索良久才道:“大人這話難答,這晁劉氏的丈夫晁學書原是我的表兄,這個官司的底細也還略知道些。這裏頭牽扯多少貴人,瓜葛多得說不完——方才我的話是真心實意,也想討大人個底兒。真的要管,就得防著滅了苦主的口;若不管也不怨大人,隻她是我表嫂,我這會子就去勸她遠走高飛。”說著,眼圈一紅,幾乎墜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