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雍正帝夜巡風雨堤(3 / 3)

“哦?”田文鏡想著李宏升話中未盡之意,不禁抽了一口冷氣;顯見的這案子牽扯到本省一大批官員的官箴了。轉又思雍正的話,冷笑道:“河南大約還是大清法統治地吧!我倒真要瞧瞧這個案子的底蘊了!這樣,你去傳馬家化到簽押房來一趟,就便兒告訴你表嫂,今夜哪裏也別去,隻叫人寫好狀子明兒遞。別的事自有我處置,去吧!”

田文鏡一夜沒睡,拖著沉重的步履進了簽押房。吳、張、畢、姚四個師爺正在抹紙牌,見他進來,一齊亂了牌局起身。吳鳳閣笑道:“昨個酒沉了,沒想到東翁親自上堤視察,我們原該奉陪的。”說著早有人端上茶來。田文鏡一屁股坐了涼竹躺椅上,半閉了眼,用手撫著剃得發青的囟門隻是沉吟,卻不言聲,弄得四個師爺麵麵相覷。移時,田文鏡拍拍腦門,問道:“有什麼事兒麼?”

“哦,方才車方伯來拜,因大人沒回來,我們請他改日再來。”張雲程看了吳鳳閣一眼,說道:“車銘大人說等著,我們請他在西花廳暫候。這陣子不知走了沒有。”

“他說有什麼事?”

“沒有。”

“請。”

田文鏡抖擻了一下精神,起身更衣,戴了藍寶石頂子,袍子外罩了一件孔雀補服端坐案前,四個師爺便忙退後侍立,早有人撤掉了案幾上的殘茶紙牌等雜物。不一時便聽車銘在外笑道:“文鏡兄昨夜辛苦,這早晚才回來麼?如此關心民瘼,雷雨之夜親巡河堤,令我輩慚愧喲!”一頭說,人已進來,因見田文鏡朝服袍褂,麵色嚴肅地坐著,先是一怔,忙又一揖,行下屬廷參之禮,臉上卻是沒了笑容。四個師爺見田文鏡突然如此拿大,心中暗自納罕。

“老兄請坐。”田文鏡將手一讓,又高手道:“上茶!”

車銘斜坐左側,雙手捧過戈什哈用條盤獻上的茶,心下也是暗自詫異。他已五十六七歲年紀了,圓胖臉,白淨麵皮上似乎還沒有什麼皺紋,隻是頭發已經半蒼,兩撇八字髭須修剪得齊整,神氣地翹著——此人十八歲進士及第,連登黃甲,先任蔡州知縣,又轉揚州知府,江西糧道,轉遷湖廣、四川、山西、山東布政司使,陳了兩次丁憂守製,轉圜官場足有三十年,一直做的肥缺,用他自己的話說“全托了八賢王的福”。但藩台與巡撫雖隻一級之差,一為“方麵大員”,一為“封疆大吏”,咫尺之遙卻再也跨不上去,誰也不明其故。他小心翼翼地將茶放在茶幾上,斜視一眼田文鏡,一時也沒有說話。他需要思量一下,前幾日還謙恭遜讓在自己衙門打磨旋兒的這個田文鏡,為什麼一夜之間換了一副麵孔?

“老兄在這久等,讓你枯坐了。”田文鏡打著官腔開了口,“你急著見本撫,有什麼事呀?”車銘原是老牌進士,哪裏瞧得田文鏡這副嘴臉?但他畢竟宦海浮沉數十年,世故圓滑得捏不住扯不斷,因輕咳一聲,正容說道:“河工三十幾萬兩銀已經撥出藩庫。本省學政張浩昨日批文谘會,今年鄉試取士朝廷已有廷寄諭旨,令各省早作準備。文廟、書院這兩處地方年久失修,昨夜一場大雨,今天我去看了看,泡坍了十幾間房,餘下的也岌岌可危。萬一秋試砸壞了各地的秀才,是擔待不得的責任。這要五萬銀子才敷衍得來,但藩庫銀子已經一兩也動不得。因此請見撫台,這筆款子從何出項?”說著,摘下眼鏡片擦擦又戴上,含笑看著田文鏡,一副“看你怎麼辦”的神氣。田文鏡也用目光掃了車銘一眼,說道:“老兄送過來的谘文早已拜讀了。據我看,山東賑災和京師直隸用糧銀是急務。年大將軍軍需的一百萬,原是備用,既已打贏了仗,這個錢就不是急需。文廟、書院我也看了,五萬恐怕還少了點,先從這裏頭撥七萬給張浩。河工上還缺一點,我意也還要從這銀子裏抽出三四十萬,這樣咱們的事也就從容了。”

車銘驚訝地盯了田文鏡一眼,不安地挪動一下身子說道:“這個……大人知道,這銀子並不是咱們河南省的,是戶部存在河南的。撥三十九萬的事戶部還未必允準呢!還有年大將軍過境應酬,沒有十萬也辦不下來——本來剛剛要回來的虧空,一下子又少近百萬。朝廷追究起來,敝衙門承當不起呐!”說罷嗬嗬一笑。

“當然不要貴藩承擔責任。我為本省巡撫,軍政、民政、財政、法司有專閫之權。我來承擔。”田文鏡說著便起身,至案前提筆疾書幾行字,交給張雲程:“叫他們用印,交給車大人帶回去照令行事。”一抬頭見李宏升帶馬家化進了院子,又對姚捷說道:“你和畢師爺一道去西花廳陪馬家化談談,等會子我召見——大約是為晁劉氏的案子吧。”

四個師爺在一旁早已聽得發怔了,他們跟田文鏡不久,隻曉得他勤苦肯幹不辭勞煩,雖然冷峻內向不苟言笑,卻並不武斷。不禁互望一眼,卻都照令行事。吳鳳閣見他今日事事處置專橫乖方,心裏暗自為這株搖錢樹吊著一口氣,正在思量如何轉圜挽回,田文鏡又對愣著出神的車銘道:“至於大將軍過境,似乎用不了那許多。年大將軍是儒將,懂得‘秋毫無犯’,已有兵部正當軍需,打這裏過,宴請一下我看也就可以了。做什麼要十萬銀子?”

“回大人話。”車銘打定主意要這個二杆子巡撫栽個大筋鬥,因見姚捷遞進來那張調銀文書,接過略一看便收了,嘿嘿一笑道:“職藩謹遵憲命就是。”他突然多了一個心眼:自己要站穩腳跟,必須“有言在先”。因又欠身道:“不過我得誠心奉勸大人一句,河南是個窮省。為追比藩庫虧空,洛陽、信陽府、商丘等地抄了三十多名官員的家,四個縣官懸梁自盡——這筆錢來得不易!至於大將軍,當然是不要銀子的。三千人就算在鄭州住三天,加上我們前去迎送,吃上好的席,有兩萬銀子足夠。我一切照憲命辦就是了。”

吳鳳閣老謀深算,早看出車銘居心不良,眼見他要砍自己的搖錢樹,忍不住在旁說道:“中丞,方才說的幾項銀子暫不必動。河工上現銀還沒用完,等用完了再動銀庫不遲。至於年大將軍,甘陝巡撫幕中朋友都有信,怎麼接待,回頭撫台看看信再與車大人商計,如何?”說著,刀子一樣的目光向車銘掃去,恰與車銘目光相碰,火花一閃即逝。田文鏡思忖了一下,“也好,就是這樣。老兄還有什麼事麼?”

“哦,還有一件小事。”車銘笑容可掬地說道:“汪家奇奉到憲牌撤差,說是擅離職守,這是誤會。昨夜雨大,是我把他叫去衙門,商議河防的事,他並沒有在家。此人幹練老成,又是多年老河工上保奏出來的。如今用人之際,乍然換新手,恐怕誤事。請中丞鑒諒。至於武明,自然也不委屈了他,鑄錢司少一個司正,也是上上肥缺,補進去,豈不兩全其美?”

田文鏡靜靜坐著聽他說完,淡淡道:“再說罷,老兄道乏!”說著端茶一啜,按清製,自明珠為相,官場說話,獻茶隻是擺樣子。不論主客,隻要端茶,便算“情盡餘茶”必須道別。車銘隻好也端起杯,略一沾唇。戈什哈便在一旁高唱一聲:

“端茶送客!”

“不送了。”田文鏡步出簽押房,立在滴水簷下,看著車銘打躬辭出,客氣冷淡地一揖作別,回頭又對吳鳳閣道:“吳先生,勞駕請馬大人過來——你去知會琴治堂,所有人丁一齊出動,看鄔先生現在何處,無論如何請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