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飄零客重返金陵地(2 / 3)

“我是河南來的,”鄔思道看著漸漸走近的戈什哈,掏出名刺遞上去,從容說道:“要見你們李製軍。”那戈什哈表情嚴肅,接過名刺,又見上頭寫著:つ昃煨眾思道謹見李公衛じ曄補顛來倒去看了半日,笑道:“世上還有姓鳥的,鳥還有耳朵!真少見!——咱們李大帥今個召見江蘇縣令以上主官議事,這會子和羅中丞在正廳議事。你改日再來吧。”鄔思道不禁一笑:“李衛不識字,養了一群睜眼瞎!那是個‘鳥’字兒麼?——他正會議,我就不攪他了,你進去告訴翠兒一聲,我先見她。”

“翠兒?翠兒是誰?”

“翠兒就是李衛的婆娘!”

那戈什哈驚訝地後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鄔思道,隻見鄔思道穿一件半舊不舊青灰色府綢袍,外套天青實地紗褂,白淨麵皮,五綹長髯剪修得十分整潔,一條半蒼的發辮又粗又長垂在腦後,深邃的目光中閃著不容置疑的神氣——這打扮,這風度似貴不貴,似賤卻又不賤,再猜不出是個什麼身份。鄔思道笑道:“你別犯嘀咕,隻管進去稟你家主母。要不肯見,我自然就去了。”那戈什哈愣愣地點點頭,滿腹狐疑地去了。約摸一袋煙功夫,隻見那戈什哈飛也似地跑出來,一出門撲翻身拜倒在地,叩頭道:“憲太太請鄔先生進去。這裏是官地,她不便出迎,已經叫人去請李大帥。鄔先生,請了您呐!”

“不是‘鳥先生’了嗎?”鄔思道嗬嗬大笑,掏出五兩一塊銀子丟了去,又返身對自己兩個從人道:“你們回去,告訴兩個奶奶,晚間我未必回去了。若是這裏住得,自然有人去接。”說罷,便跟那戈什哈飄然而去。穿過儀門,繞了儀事廳迤邐向西折北,便是李衛內眷所居院落,已見李衛的妻子翠兒穿著蜜合色長裙,外罩月白紗衫,督帥著一群丫頭老婆子守在門口迎候。見鄔思道進來,蹲身福了兩福,將手一讓,說道:“已經著人喚他去了。先生,您請——梅香,取一盤子冰湃葡萄!”便畢恭畢敬跟著鄔思道徑進上房,那戈什哈是看得發呆了。

鄔思道含笑頷首,徑坐了客位,拈一顆葡萄含在嘴裏,不為吃,隻取那涼意,看著正廳滿架的書,因見翠兒還要行禮,笑著道:“罷了罷,今非昔比,你也不是雍王府丫頭,是誥命夫人了。我呢,也不是雍正爺的師友,已是山野散人,講那麼多的禮數——李衛如今讀書了?”說著起身抽出一本,卻是隔了年的皇曆,再抽一本,是《唐人傳奇》,又取一本看時,是《玉匣記》。鄔思道不禁失聲大笑。“好!不是李衛,不買這些書!”

“裝幌子罷了,他讀什麼書!”翠兒知他揶揄,也不禁笑了,一頭對麵坐了,說道:“前兒,李紱還參了他一本,說他不讀書。為防著有人使壞,連忙從書市上買了幾箱子擺在這裏,叫人看樣兒。這些日子他忙得不落屋,回來隻是念叨,‘要是鄔先生在這兒,該有多好!’聽說田文鏡容不得您,他也說您保準要來見他。依著我說,哪裏黃土不埋人?這地塊終歸比河南那個窮地方兒好些!——兩個嫂子如今在哪?怎麼不帶來?我們姐兒們也好走動說話兒解悶兒。”一邊說,親自從丫頭送上的茶盤,給鄔思道上茶。多年不見,翠兒已是綽約少婦,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性格兒也變了。鄔思道在雍王府是赫赫有名的頭號“先生”,連弘時弘曆弘晝見了都以叔禮尊敬,幾百口子人,隻糊糊模模記得小時的模樣,他怎麼也把那個寡言罕語的小丫頭和眼前這個簡捷爽明的誥命夫人聯不到一處。一頭想,說道:“這些子書擺在這裏,還不如不擺,李紱告的正是他不讀正經書——你看,那上頭還有一本《春宮圖》,叫人告上去,豈不更糟?我給他開個書單子,叫他照方抓藥就是了。”說著便將自己從河南來的情形說了。

一時便見李衛帶著十幾個從人從議事廳那邊過來,至院門口他腳步不停,隻將手一擺,獨自進來,翠兒便忙迎出來,站在簷下笑道:“巴巴兒叫人去喚,你就耽擱到這時辰才回來——尹大人範大人他們先議著,你進來見見先生就去,就誤了你的軍國大事?”李衛一邊笑,一邊脫去袍褂,見鄔思道含笑坐在椅中看自己,忙上前打千兒請安,又雙膝跪下磕頭,起身又是一個千兒,說道:“先生別見怪,他們去叫,我就進來的,偏來了兩個洋和尚,為教堂的事在東花廳纏了我半日,那兩個通譯官也都是活寶,翻過的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說,‘我是奉聖諭辦事兒,教堂可以不拆,但洋和尚不能在我的地麵傳教!你們不就說的這些麼?就這個話,去吧!’他們又嘰咕了一陣子,我才得脫身,待會兒尹繼善和範時捷都要進來,咱們痛樂一陣子再說。”翠兒聽說便忙去預備。

“往後見我執平禮,你磕頭我又不能攙,又受不起這禮。雍王府的規矩不能這裏用。”鄔思道說道:“我原想見見你,悄悄來,悄悄去,偏是你的戈什哈認我是‘鳥思道’,翠兒叫你,你又攀叫尹繼善,我還怎麼安身得了?範時捷調到江南來了,在哪個衙門辦差?”李衛端起茶啜了一口,弛然坐到鄔思道對麵,用手撫著剃得光溜溜的腦門,粗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道:“先生,河南的事我都聽說了,也給田文鏡回了信。您的心事我有什麼不知道的?無非想回鄉,耕讀快活。可是不成啊,你我都是套著籠頭的牲口,這車不拉到天盡頭,主子不叫歇,就不能停步的啊!你方才說的,見麵執平禮,那是官麵兒上的,到下頭就該是這個禮。何況——”他抬眼看了看鄔思道,“您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鄔思道被他沉重的語氣激得心裏一顫,當年,李衛因為與翠兒“私相往來”犯了雍府家法,要逐往黑龍江,虧是鄔思道說情,反而放出來作了官。但周用誠卻因了解雍王府奪位內幕太多,在雍正登極時“暴病而亡”。因而李衛這話麵上看去平和,隻“救命恩人”四字後頭就有不可盡述的一篇絕大文章。鄔思道心裏明鏡也似,隻笑了笑道:“你不也救過皇上麼?皇上也救過我們,這是算不清的賬。”“至於範時捷嘛,”李衛笑著換了話題,“剛剛到任,原說當巡撫來著,礙著他和年糕犯了口舌,就黜到通政使衙門給我管錢糧來了。恰又遇上鄂爾泰,呸!這個兔崽子!我親自去貢院那邊去拜,——大人不見客——就是皇上,有他的架子大麼?我不理他,如今告我的人多了,倒看看他是什麼花樣兒!”

“這不是理不理的事,”鄔思道莞爾一笑,說道:“鄂爾泰有鄂爾泰的章程,敢頂你,自然就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