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
“他壓根兒不信你說的‘江南無虧空’的話。”鄔思道身子向後一仰,用碗蓋撥著茶沫,慢吞吞說道,“他在福州查出福建藩庫作弊!蒙蔽上聰的事,很受皇上青睞,要尋一個更大的對頭立功。我看,他選中了你。”李衛無所謂地一笑,說道:“那他找錯了對頭,我藩庫銀賬兩符,根本不怕查!”鄔思道格格笑道:“銀賬兩符我也信但官員虧空未必你就收賬。六朝金粉之地嘛,填還幾百萬銀子有什麼難?說句難聽點的吧,你是從婊子嫖客身上榨油,用秦淮風月纏頭銀子填了你的藩庫!要是鄂爾泰認起真來,一州一縣盤賬,請問你經得經不住查賬呢?”
李衛聽了一愣,凝視鄔思道良久,突然嬉皮笑臉道:“也真虧得你沒有出山為相,石頭城擠油,不從那些王八鴇兒身上弄,憑著官兒那幾個俸祿,就填上虧空了?人說我是‘鬼不纏’,‘鬼不纏’今兒服了你這鍾馗了——實言相告,今兒大會全省主官,就是商計這件事的,全省無虧空,我壓根不信,但究竟有多少州縣冒假,心中無數,估約嘛,蘇北蘇皖一帶怕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我的。但我既然已經申奏朝廷,該替下頭擔待的,不能不擔待,”正說著,翠兒進來,笑道:“一見麵就說正經事。有多少話不能慢慢說?尹大人和範大人都進來了,菜就擺在這屋吧?”接著就聽一陣靴聲橐橐,尹繼善笑容滿麵,範時捷臉繃得鐵青一前一後進了堂房。鄔思道待要撐拐起身相迎,李衛一把按住了笑道:“都是自己人,誰也不要拘禮。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尹繼善,尹大學士茂才公的二公子,如今與我搭夥計,一文一武;這位嘛,範時捷,也是才來的藩台——你瞧他那副模樣,死了老子娘似的——哦,這位就是我常說起的鄔思道先生,連方苞先生都佩服他的學問呢!剛剛從河南來,在我府裏搭幾天夥。”說著便請三人坐了,笑謂翠兒:“添客了,加幾個菜吧!”
“久仰鄔先生大名了。”尹繼善貴介子弟出身,氣度雍容溫文爾雅,大熱天仍穿著醬色湖綢袍,外套青緞巴圖魯背心,衣冠鞋帽修潔齊整一絲不苟,和對麵坐著衣帽不整的範時捷恰成對比。尹繼善坐了,搖著一把湘妃竹扇,凝視著首席的鄔思道,徐徐說道:“聽說先生已經離了田文鏡幕府。其實也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安徽巡撫,山東巡撫昨兒都有急遞驛報,想請先生去幫忙。怎麼樣,南京這地方不壞吧,離無錫老家也近,就留南京如何呀?”李衛早已知道了雍正在開封禦船上說的話,也接到田文鏡的書信,請“鄔先生歸豫,當麵謝罪”。他已將情況細細具了密折,奏請雍正恩準鄔思道在自己府裏做事,因密折沒有批下來,不好多說。因笑道:“鄔先生是個曠達人,我想留還未必留得住呢,今天不說這事,且吃酒高樂兒——來,請!”鄔思道隨著舉了門杯,笑道:“我原想作個逍遙散人,看來未必由得自己喲!”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自己也說不清什麼滋味,心裏卻是清亮:想歸鄉賦閑,還得看雍正允不允,就眼下情勢,怕是難。心裏想著,問李衛道:“聽夫人說,有人參你不讀書?”
李衛搔著頭笑道:“光是不讀書也還罷了,頭裏李紱還說,我演堂會,叫戲子們來唱《馬陵道》——皇上倒沒問讀書不讀書,貼了名的折子朱批叫回話,為什麼不尊旨意,擅自演戲;叫外人說出來,掃朕的臉麵——娘希匹,這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也來告狀,吃飽了撐的!你大約還不知道,你的那個田大東翁也有個本章,要封住河南通各省驛道,不許河南糧食外運。所有外省糧食過境要抽稅,這個本子是四爺抄給我的。我已經把糧道叫過來說了,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是誰日子不好過!”尹繼善搖著扇子不緊不慢說道:“製台,你錯了,想那河南,苦窮幹巴的個地方兒,有什麼糧食外運?田文鏡不懂經濟之道,一見水旱就慌了手腳,生怕一斤麥麵流運外省。其實,我江南省人吃的是米,極少用麵,每年流到河南的米比過來的麵多五倍也不止。他一封境,米商自然望而卻步,其實是餓著他自己。你也封境,不但於我省毫無益處,在皇上跟前還落了個器量小的名聲兒,值不值呢?”李衛愣了一下,笑道:“虧了你說,真的蝕本買賣!一會兒散了你就傳我的令,咱們不封境,也不收河南的稅。倒是鄔先生,你說說看,我看戲這件事,該怎麼回奏?這事都怨繼善,還有我那口子,聽說北京祿慶堂班子來,就心裏癢癢想看。雖說小事,皇上既問下來,總得有個回話不是?”
“當然要回,”鄔思道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不過既是看戲,總不會隻點一出的吧?”李衛呷了一口酒,嚼著一片海蜇,回憶道:“有《蘇秦掛印》、《將相和》、《張祿相秦》……還有一出雜戲《六月雪》——是的吧,繼善?竇娥發願那一場,你淚如雨下……”尹繼善歎道:“還有一出叫《賣子恨》——其實戲都是正經好戲,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小心引咎謝過,斷不至於有什麼處分的。唉,皇上什麼都好,皇上自己不愛看戲,也不叫下頭……”他突然覺得失口,便不再往下說。鄔思道卻太知道雍正秉性了,他其實是追究李衛“違旨”、“掃了麵子”,尹繼善的回奏,並不是上策。想著,問道:“衛公、尹公,也不能太小看這事,皇上是細心人,計較的是你們不務正業,遊戲怠慢。處分,隻要謝罪是絕不會有的,一笑置之而矣,怕的心裏放著,再遇別的事,單指一個‘謝罪’就當不起了。”
這句話正觸了範時捷的心事,因抬頭問道:“鄔先生,依著你,該怎麼回奏?”鄔思道目中波光流動,一笑說道,“你就實奏,是請尹公點的戲,”因見尹繼善臉上不自在,接口又道:“皇上已經幾次下旨叫臣下讀書、讀史。李衛不識字皇上深知,因不識字又想知史,所以請尹公點些於讀書知史有益的戲看看,也不負皇上教誨聖意,竟疏忽了還有不許看戲的旨意——既蒙皇上訓誡,已經知錯,往後不再看戲就是了——這麼著回奏可成?”他話未說完,三人已是笑逐顏開,鼓掌稱“妙”,範時捷點頭笑道:“鄔先生這話真有回天之力?”
“至於還有雜戲,也要有所解釋。”鄔思道平靜地說道,“《六月雪》唱的什麼?吏治!政治黑暗,吏治不靖,民有覆盆之冤,至於《賣子恨》嘛,如果我沒記錯。李公就是皇上當年在人市上買的,《賣子恨》裏還有一首詩,製台錄進奏章裏,管保皇上替你落淚!”說著,曼聲吟道:て都矣凶悠兌嘟浚骨肉恩重哪能拋?ぜ⒑生死不相保,割腸賣兒為奴曹。ご聳幣槐鷙問奔,遍撫兒身舐兒麵。び忻豐年來贖兒,無命九泉長抱怨,ぶ齠切莫苦思量,憂思成病誰汝將?け頭頓足哭聲絕,悲風颯颯天茫茫!に吟得慢,眾人聽得細,一詠而三歎,令人肝腸寸斷。範時捷和尹繼善起先還靜靜地聽,後來臉色愈來愈蒼白,李衛哪裏耐得?想起自己昔年淒苦,雙手掩麵,淚水從中指縫間淌下,卻隻壓抑著不肯放聲。兩旁奴婢皆都是如此過來人,個個聽得淚如泉湧。不知過了多久,鄔思道方道:“這個詞兒,昔年在《賣子恨》傳奇本子上見過,如今怕已失傳了。皇上關心民瘼,什麼叫‘民瘼’?這就是!看這樣的戲,是要做好官,皇上怎麼見罪呢?”
李衛這才想起是商議“如何回奏”雍正問話,不禁拊掌讚歎:“先生真有點石成金術!就這麼回話!”他略一沉吟,對屋裏侍候的大小丫頭們道:“你們也是我買來的,也都有老子娘兄弟姐妹。在我這做事,從今日後月例加番!滿二十五歲的,不要贖身銀子放你們回去!”
丫頭們頓時笑逐顏開,有兩個伶俐的,早擰了熱毛巾捧給鄔思道等四人,尹繼善一邊揩麵,歎道:“此亦是一大善舉!我聽戲隻聽個韻律節奏,竟沒留心俚詞裏頭有這樣的佳句!我家奴才也照此辦理!”鄔思道沒說什麼,隻抿嘴一笑,他們哪裏知道《賣子恨》中壓根兒沒有這段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