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聽著這話,馬齊不但責任全攬,毫無推滯,而且明白說了要和自己“撕擄”,兩個把柄攥得結實,卻又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似虛而實,似實又虛得四邊不靠,心裏陡地一陣懊悔,馬齊當自己的階下囚一年有餘,怎麼就不曉得叫人用土布袋一夜間黑了這老匹夫?他下意識摸了一下腰間,才想到自己沒有佩刀,因冷冰冰說道:“心裏沒冷病,我也不怕吃涼藥。方才進園子,我已著人去請廉親王。就你我二人,還算不得‘合議’。”
“那好得很。方先生也是上書房的,還有怡親王,都請來如何?”
“十三爺病得重,就不用請了吧?”
“十三爺不要緊。他昨日去了豐台大營。能去那裏,自然也能來這裏。八爺也病著嘛。兩位親王扶病議事,雖勞苦些,我們責任也都輕了。”
“好,慮得周詳。索性連三貝勒也請來吧,他到底是坐纛兒皇阿哥。我們議,由他決。”
兩個人一滿一漢,都是宰輔城府,講究的喜怒不形於色,心裏咬牙嘴上開花,看似辭氣和平地商議,其實劍拔弩張寸步不讓,已到了圖窮匕首現的關頭!馬齊微睨隆科多時,正遇隆科多盯過來,目光一觸火花四濺,都又避閃開來。馬齊正要回話,卻見允祥帶著豐台大營的參將張雨登樓上來,因笑道:“你看看,十三爺這不是好好的麼?不請自到了!”說著便起身,隆科多也隻好起身,含笑著說:“王爺到底年輕,前兒我去探望,還喘得起不來呢……隻是氣色還不好,怎麼說出來就出來了?”允祥卻沒理會兩個人寒暄,一擺手命張雨侍立左側,板著臉徑直上首南麵而立定,輕咳一聲,說道:
“有旨意。馬齊隆科多聽宣!”
兩個大臣驚得張大了口,半晌才合攏來,馬齊心裏鬆了一口氣,隆科多卻一顆心頓時吊起老高,額前滲出細密的汗珠——忙都一提袍角伏地叩頭道:
“萬歲!奴才恭請聖安!”
“聖躬安。”允祥表情呆滯,漠然看了看麵前兩個人,口中宣道,“聖駕昨日戌時已經返京,在豐台大營駐駕。命我傳旨:速著隆科多馬齊前往麵見,欽此!”
隆科多和馬齊同時怔了一下,忙伏身叩頭領旨,站起來對望一眼,都沒有說話,心裏卻轉的是同一個念頭:原來你早已知道皇上回來,故意兒給圈套讓我跳!允祥宣過旨,顯得十分隨和,笑道:“兩位宰輔,是不是意見不合,在鑽牛角尖兒呀?”一邊說,就咳。馬齊道:“園子外頭有兵,十三爺想必是看見了。隆公要來接防,是我攔住了,就是這個過節兒。”
“我們頭上是一個日頭。”允祥打頭下著樓梯,漫不經心地說道,“大臣意見不合,常有的事,什麼大不了的?八哥、我,還有兩個皇阿哥都在北京嘛!方才進來,我已訓斥了劉鐵成,園內侍衛親兵不許集結,各回崗位。僵持不好,有事慢慢商量,和氣致祥——舅舅,你說是麼?”他忽然站住腳,回身笑問隆科多。隆科多滿心轉著念頭,見了雍正如何對答、如何辯解、怎樣參劾馬齊……一團亂麻似的,允祥的話統沒有聽見,乍然兜了這一問,竟不知說什麼好,張皇了一下才道:“十三爺說的是。”
三個人帶了一大群太監出園,卻見允禩剛剛從大轎哈腰出來,便站住了。允禩專為壓製馬齊而來,見允祥在這裏,大覺意外,忙道:“你不是病著的麼?昨兒他們還告我說你床也起不來的。這大毒日頭底下,犯了暑氣可怎麼好?”允祥看了一眼步軍統領衙門的兵,一千多人列成方隊挺立在園門口空場上,一邊招手示意李春風過來,口裏說道:“身子不受用,就不給八哥請安了。前兒八哥送的人參、銀耳都收了。你自己也病著,還惦著我——我是來傳旨的,皇上和衡臣相公已經回京,在豐台大營接見他們。您是議政王,既能走動,也該去叩見的。”允禩先是驚得一震,隨即安詳地一笑:“唬我一跳!皇上竟已經回來了?我還以為聖駕還在山東呢!既如此,我當然要叩見的。”李春風早已過來,此刻見是話縫兒,忙上前打千兒道:“十三爺,您叫我?”
“這不是李春風麼?”允祥笑道,“記得你在西山銳健營為差,幾時調九門提督衙門的?你十七爺去了古北口,十三爺病著,就舍不得過來請個安。真個誰養的狗看誰的門了?”李春風忙笑道:“奴才去年五月調步軍統領衙門,還是爺批的劄子呢!幾回到王府請安,您都不在,聽說您病了,府上人更不叫見,位份擺著,也是沒法子的事。瞧十三爺氣色——”“噢,我沒什麼,這不好好的麼?”允祥笑著打斷了李春風的逢迎,張著眼看了看黑鴉鴉的三個方隊,努嘴兒道:“那是你帶來的兵?”
“是!”
“多少人?”
“一千二百!”
允祥“嗯”了一聲,說道:“兵帶得不壞,滿有規矩,你出息得不錯了!”“這都是十七爺的教誨,十三爺的提攜。”李春風忙賠笑道:“奴才自己有什麼能耐?”允祥撲哧一笑,說道:“這碗米湯灌得有味兒!——去吧,老熱的天兒,太陽底下不能站久了。帶兵兩個字,一個‘嚴’一個‘愛’——叫他們散了,雙閘堤邊大柳陰下歇著待命。”
“紮!”
李春風單膝跪地一叩,起身便退了過去。在隊前發了幾句口令,便聽軍士們輕聲鼓噪歡呼,哄然而散,原本肅殺得緊張的氣氛頃刻之間化為烏有。隆科多見這個牙將連自己這個主官問都不問一聲,就執行了允祥的命令,氣得臉色煞白,又聽允祥連連招呼眾人上轎,隻好憋了一肚皮氣升轎,隨著允禩允祥的鵝黃亮轎迤邐向東南——豐台大營而來。ぴ識T允祥等人一溜大官轎在豐台大營轅門口停下,便見畢力塔迎了上來,笑著給兩個親王請安,說道:“卑職的中軍帳已經騰出來,萬歲移駕那邊,這會子正和方先生張中堂說話呢!旨意王爺和大人們一來就進去,不必在這裏候見了。”言畢,向馬齊隆科多一注目,算是行禮,馬齊沒有理會,肅立聽了旨轉身便走,隆科多卻陡地一陣心寒,覺得有點大事臨頭的感覺:方苞允祥張廷玉都是鐵杆兒忠臣,馬齊是對頭,畢力塔這次也得罪得苦,三貝勒烏龜不出頭,至今連麵也沒露,自己手裏連一點底牌沒有,誰知這個廉親王不會“舍車馬保將帥”,跟著眾人把自己往死裏治?原來心裏存著那點子“光明正大”的心思,到這地步兒越想越靠不住了。眼見營內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這極平常的關防威儀,也覺得是衝自己來的,驀然間心頭撞鹿般亂跳,已是冷汗熱汗交流滿頰,恍然聽允祥在營門口交待畢力塔:“熬幾鍋綠豆湯送暢春園門口,給李春風的兵解暑……”他再也不敢多想,跟著眾人踽踽進了軍營。允祥已從後頭跟上來,隨著允禩身後登了大軍中堂,躬身立在滴水簷下,正要報名進去,卻聽雍正在裏邊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