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廉親王武斷觸黴頭(2 / 3)

雍正的目光悠悠地望著遠處,良久才歎道:“李衛上年奏說脾胃失調,是你們院謝鵬去看脈的,朕下特旨,叫他辦理事務量力而行,不可強費精神。他什麼都聽朕的,唯獨這一條做不到,聽說也咯血了。你既這麼說,朕把十三爺索性交給你,衣食住行由你一人悉心照料。即便朕下旨意要見,你以為不宜,由你來向朕回奏,你可聽著了?”劉裕鐸道:“萬歲原有旨意,理密親王的病也由奴才照看。奴才去侍候十三爺,原來的差使誰來接替?還有大阿哥——”雍正想了想道:“二哥的病叫冀棟去,你們會同診視過由他接替。大阿哥是瘋症,勉盡人事而已,你裁度著指個太醫,犯病時進去治就是了。”

都是一父同體的嫡親兄弟,雍正如此薄厚不一,允禩聽了不由一陣寒心。張廷玉在旁賠笑道:“主上,臣管著內務府,大阿哥,二爺,還有在遵化孝陵的十四爺近日身子也不爽,由臣攬總兒照應,這邊十三爺的病,由劉裕鐸專責侍候,這麼著可好?”

“也好。”雍正掏出懷表看看,站起身來說道:“你是宰相,燮理陰陽調和萬方是你的本職嘛——時辰到了,年大將軍,到你軍中看看吧?”年羹堯一直靜聽不語,默默若有所思,此刻忙立起身,一躬說道:“是!我給主子先導!”雍正微笑著拍拍他的肩頭,說道:“不,你和朕同坐一個鑾輿——你不要辭,王前則國興,士趨則國衰,朕難道不如齊威王?朕看你勝過朕的頑劣之子,君臣父子,那麼多的形跡做什麼?父子同輿也是樂事嘛!”車駕趕到豐台,正是午時三刻,這天的北京天氣酷熱,萬裏晴空上一輪炎炎驕陽曬得大地一片蠟白,早上才灑過水的黃土驛道已是幹得龜裂,馬蹄車輪輾過發出簌簌的響聲,焦熱的細土一串串蒸汽似的微微竄起,似乎一晃火折子就能燃燒起來。雍正中過暑,最怕熱。盡管乘輿中擺了幾盆子冰塊,仍不住用手帕子揩汗。年羹堯也是滿頭油汗,陪坐在雍正側麵,卻是鑄鐵一般目視著愈來愈近的豐台大營。

年羹堯的三千鐵騎早已作好迎候準備,這都是他軍中精中選精選的猛壯勇士,個個體魄如熊,佩刀按劍,依著年羹堯預先曲劃,分成三個方隊挺立在火辣辣的熱地裏。操演場四周九十五麵龍旗還有各色雜旗,分青紅皂白按東南北西方位站定。見雍正和年羹堯的乘輿到達,校場口一個執紅旗的軍將將旗一擺,九門紅衣“無敵大將軍”炮齊聲怒放,連響九聲,撼得大地簌簌發抖。張廷玉馬齊一幹文臣在京也曾檢閱過西山駐軍和豐台大營,從沒有見過如此森嚴肅殺的軍威,個個聽得心旌搖動。須臾,禮炮響過,侍衛穆香阿過來,甩著正步直至輿前,單手平胸行軍禮,高喊:

“請萬歲檢閱!”

雍正看了看年羹堯,說道:“你發令吧。”

“方隊操演!”年羹堯大喝一聲,震得雍正都不安地抖了一下。他身子向前略傾一下,又矜持地坐端了。

“紮!”

穆香阿單膝跪地向雍正行了軍禮,“拍”地一個轉身,回到操演場大將軍纛旗下,大喝一聲:“大將軍軍令,方隊操演請萬歲檢閱!”

“皇帝萬歲,萬萬歲!”三千軍士雷轟價齊吼一聲。三個方隊各由三名頭戴孔雀翎頂,身著黃馬褂的侍衛帶領列隊操演。時而橫列,時而縱行,時而成一字形,時而又變換成品字形,黃塵滾中刀光劍影殺氣騰騰,偶爾有耐熱不得中暑暈倒的,立刻便被淩空拋出隊外,由專管收容的迅速拖下去療治。年羹堯軍令如此森嚴肅殺,雍正和上書房諸王大臣看得動魄。允禩久聞年羹堯在軍中殺人如麻,卻怎麼也和在自己麵前平和溫淡的形象聯不到一處,今日實地見了顏色,才知傳聞不虛。正發怔時,穆香阿雙手黑紅旗交錯一擺,所有陣勢立時大亂,浮土灰塵黃焰衝天。雍正不禁看了年羹堯一眼,年羹堯眼中閃著暗灰色的光,盯視著部隊,頭也不回地道:“主子,這是變陣,是我據武侯八陣圖演化而來。萬一我軍建製打亂,又受敵圍困,就用這陣法結團整頓……”說話間,隊伍已團成圓形,中間隊伍成太極雙魚狀蠕蠕周流而動,四周外圍的軍士則人手一弓,護衛著內裏隊伍整頓,頃刻間以兩個太極魚眼為核心,內中重新整成兩個方隊,外圍軍士向中一合,竟組成三千軍士合成的一個大方隊,縱橫踏步而行,恰又結成“萬壽無疆”四字。此時,眾人已是看呆了。

“好!”雍正顏色霽和,點頭微笑起身道,“咱們下輿。到畢力塔的軍中接見遊擊以上軍官。”年羹堯欠身答應一聲“是”,自先下了乘輿,又回身扶著雍正下來。雍正在前,年羹堯稍後隨陪,允禩、隆科多、馬齊、張廷玉一幹大臣亦步亦趨,穿過“萬壽無疆”四字中間的人甬道。年羹堯手一擺,所有軍士都跪了下來,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雍正乍從堆著冰塊的輿中下來,立時覺得燥熱難當,頃刻間已通身透汗。忍著熱,他步履從容徐徐而行,至中軍大堂階上滴水簷下,才略覺清涼,因見畢力塔張雨張五哥都守在堂口,剛要進門,卻又轉回身子揮了揮手,笑道:“諸位都是朕之瑰寶,國家幹城,生受你們了!”立時又是地崩山裂價一聲嵩呼:“萬歲,萬萬歲!”

雍正進內居中坐了,眾人方魚貫而入,年羹堯在外向指揮操演的穆香阿吩咐了幾句也跨步進來,見雍正身側設著座,料是給自己留的,躬身稟了一聲:“奴才已經傳喚遊擊以上軍佐前來陛見。”見雍正點頭,便徑自坐了雍正身邊。馬齊見他如此狂傲無禮,剛要說話,身旁的張廷玉悄悄用腳碰了一下他的腳尖,馬齊漲紅了臉,低下了頭一聲不吱,心頭的火卻一烘一烘直要往外竄。眾人各懷心思正自沉吟,十名侍衛,還有二十多名副將、參將、遊擊已經進來,頓時腰刀佩劍錚錚,馬刺踩得青石板地嘰叮作響,就大堂上向雍正行三跪九叩大禮。

雍正上下打量著這群軍漢,這熱的天都穿著牛皮鎧甲,結束得一絲不亂,人人熱得大汗淋漓,便笑道:“今年天熱得早,沒想到這早晚就三伏天似的。流火鑠金的天兒,著實累你們了!寬一寬衣,卸了身上的甲罷。”

“謝萬歲恩!”將軍們答道,卻沒有一個人脫衣服。

“寬寬衣,把甲卸掉——畢力塔,還有冰沒有?取來些賞他們!”

畢力塔答應著忙去操辦。但將軍們都沒有聽命卸甲,都把目光盯著年羹堯。雍正又說了一遍,年羹堯才道:“萬歲既有旨意,你們就卸了甲,涼快涼快吧。”將軍們這才不忙不迭“紮”地答應一聲退到兩側,三下五去二卸了甲,隻穿著薄紗仆服侍候在側,雍正眼中閃過一瞥陰寒的光,卻是一瞬即逝,含笑道:“一室之內,溫涼不一呐。我們熱得受不了,將軍們卸掉牛皮鎧甲,恐怕就覺得涼快,是不是呀?”眾人都是遠戍邊關的外營管帶,多數人從沒見過雍正,隻聽說雍正為人冷峭刻薄,聽他言語溫存詼諧,那種咫尺天威的警惕心頓時寬鬆下來,都是一笑。卻見雍正掉頭問畢力塔:“今兒陣勢你都見了,你的兵比年大將軍的兵如何?”畢力塔滿心的不服,卻隻能順著“聖”意,因語帶雙關說道:“奴才開了眼界,實在比奴才帶的兵好!奴才托了祖蔭,十六歲上就跟先帝爺西征,從沒有見過這些陣法。真得好好兒跟年大將軍習學習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