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幹爹
鄉鎮風情
作者:王春迪
八歲那年的某個黃昏,天又紅又熱,所有的小夥伴見到我,都是紅光滿麵的壞笑。嘿!你要拜石幹爹了!你小子也要拜石幹爹了!他們爭先恐後地比劃著。我問你們怎麼知道的,他們說,豬八戒剛才去你家了,上次阿寶拜石幹爹,豬八戒也去他家的。
不用問,這話是阿寶傳出來的,這幫小兔崽子傳話時,連阿寶那種幸災樂禍的鬼臉都照抄過來了。
豬八戒是供銷社的主任,姓一種繞口又難記的姓。這慫很胖,大大的肚子走起路來就像搖晃一個七分滿的暖水袋。他的嘴唇又厚又寬,嗓子裏不時地發出一些空洞而駭人的聲音,像吐痰又像打呼嚕。說來也怪,多年後,我也大腹便便,也跟豬八戒似的,可我一吃油膩的東西,想起這個人,就吃不下去了。
鄉裏的風俗,但凡那些體弱多病、頑劣難馴的孩子,都要找一塊大石頭拜拜。帶上點吃的喝的,搞個儀式,磕幾個頭,叫幾聲幹爹。據說這樣孩子就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成為四有新人了。我沒病,且自我感覺良好,我總結八年來犯的最大錯誤,不過就是沒按張老師的規定,到他妹妹家的小店買語文作業本而被阿寶告發,然後張老師罰我把bpmfdtnl抄了五十遍,一夜之間用完了那本又廉價又不規範的作業本。
我和小夥伴們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酷愛跑步。別看二十年後的我褲腰三尺二,懶得生了一屁股火癤子,以至於都說我娶了全天下嗓門最大吃相最醜的悍婦,將老娘氣個半死,我也懶得換。我八歲以前特愛跑步,一跑沒個完,正說著話,眨個眼,人沒了。對此,我娘這樣和張老師解釋,說懷這兔崽子時,整天在磚窯燒磚,在肚子裏烤了十個月,沒想到煉出個瘋猴子來。
我喜歡跟眼前所有晃動的事物賽跑,所有在我眼前急劇而過的東西都是對我的挑釁。我到處尋找富有挑戰性的對手,譬如阿福家的母狗、六子家的鴿子、秋天的樹葉,還有張老師的京劇。張老師每天傍晚都拖著長長的腔調唱“甘灑熱血寫春秋”,我經常躲在他家的牆外。等他一灑熱血就玩命地跑,一百步遠的距離,回來提好褲子,他那邊血還沒灑完。我就這能耐。
我不知道大人為啥要我拜石幹爹,所有拜石幹爹的孩子不是身體有病就是腦子有病,我能吃能睡能跑的,哪來的病?拜石幹爹時,要放一千響的鞭炮,這十裏八村的,誰聽不到?誰不議論?多丟人現眼啊!
我委屈地跑回家,進門就覺得有些異樣。搔首弄姿的大公雞,這會兒也不神氣了,悄無聲息地躲在嘰嘰咕咕的母雞中間,擺出旁觀者清的模樣。院子裏幾朵美人蕉,像是剛剛挨過罵的小學生,蔫得連頭都不敢抬。
爹正坐在石凳上抽煙,腳下有幾根像是被咬碎、捏碎了的煙頭,石桌上有兩杯茶水,對麵的一杯絲毫沒動。我想低眉頷首地從爹的身邊快速穿過去,不想被爹一把抓住了胳膊,爹的手在磚窯裏煉得幹燥、堅硬而滾燙,像是剛出爐的磚頭。爹用下巴讓我坐下,石凳上仿佛還留有豬八戒那隻肥屁股的餘溫。我聽到爹的嗓子裏不住地幹咳,爹一生氣就會不住地幹咳,幹咳過後說出的話,全是必須遵照執行的路線方針政策。坦白從嚴,抗拒更嚴。
爹說,我問你啥,你就說啥,不照實說,我夯斷你的腿。爹說完猛吸了一口,煙一亮,少了半截。
爹問,你昨天去阿寶家的?
我說,去了。
爹問,你在阿寶家看到啥了?
我說,看到阿寶了。
爹問,還有誰?
我說,還有豬八戒和阿寶他娘。
爹問,他們在幹啥?
我說,他們在哼哼。豬八戒壓在阿寶他娘的身上。
爹問,啥?你大聲點。
我大聲說,他們在哼哼,豬八戒壓在阿寶他娘的身上,他們像豬八戒一樣直哼哼。
爹甩了我一巴掌,好似拍過來一塊紅磚,你他娘的那麼大聲音幹啥!
那天,也就是爹說要夯斷我的腿的頭一天。我追逐一個精力旺盛的蜻蜓,追到了阿寶家門口。我看到阿寶對著我傻乎乎地笑,我斜了他一眼說,阿寶你他媽有病啊,笑個啥。阿寶說,你那麼能跑,你跑得過冰棍嗎?我問他啥意思,阿寶說食品廠旁邊有個冰棍廠,那兒的冰棍五分錢一個,比街上賣的便宜,就是太遠,要是邊走邊吃的話,十根冰棍也吃完了。阿寶說,你要是能在冰棍化掉之前跑回來,我就再給你五分錢。
我對這場賽事的獎品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種新奇的賽跑對手。和冰賽跑,有意思。我一把抓過阿寶手裏的硬幣,向著冰棍廠狂奔,速度近乎悲壯,我像魚一樣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眼神堅定,表情嚴肅。人群裏不時傳來大人們的驚叫與責罵聲,我對這種驚叫與責罵早已習以為常。奔跑的是我,氣喘籲籲的反而是他們。
我回來時,淡褐色的包裝紙和冰棍仍舊黏在一起,眼看冰棍要化了,可阿寶這小子並沒有在自家門口,他不見了。我不知道這小子為啥要躲著我,我看他家的門是從裏頭插著的,我對著拇指大的門縫喊了兩聲阿寶,沒人答應。我急於找阿寶證明自己,因而想都沒想,就氣急敗壞地順著他家門前的大樹從牆頭上翻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