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燈籠飄過來
愛情故事
作者:陳敏
台上的白衣女子環佩叮當,甩動著她的綢緞水袖,咿咿呀呀地唱。那一聲聲隔世的惆悵,在墨綠的幕帷後長久地彌漫。台下的祖母溫柔地傾聽,她垂下的手腕上戴著的碧玉手鐲,在黑暗中閃著冷冷的光。她跟著那台上的女子輕輕地歎息著。
舞台的一側,一個青衣男子提著燈籠走上來,在黑夜中踉踉蹌蹌地前行。在沒有聽懂他的唱腔之時,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裏精致的燈籠。順著燈籠看上去,他塗滿了油彩的麵孔滿是憂傷。
我被什麼擊中了,身體在祖母的懷中晃動,我醉心於那憂傷的麵孔。那時候,我是一個七歲的孩子。祖母用手絹為我擦眼淚,她說:梧桐,別哭,那是在演戲。
不,我相信發生在舞台上的事情都是真的。我為台上青衣男子哀怨的聲音哭泣,直到我在祖母的懷中哽咽著睡去。
第二天醒來,我看到了那盞燈籠竟然在我們家的院子裏掛著。那是一盞別致的菊花燈籠,菊花淡淡地白著,燈籠淺淺地紅著,像極了牆上的那些年畫。從台上走下來的那對男女,在祖母的院子裏住了下來。那是祖母極力邀請的結果,他們劇團將在這裏演唱一個月。
我盯著那人看,洗去了油彩的臉,原來是那麼漂亮。我看看他們,又看看菊花燈籠,一種淡淡的喜悅溢滿我七歲的心。
五月的蝴蝶在村外的花叢中起舞,我在花叢中穿行:這時候的天空是湛藍色的,我還聽見了溪水的歌唱。
他從村中走來:梧桐,你祖母在到處找你呢,你不要在傍晚的時候到處亂跑,否則你會像那些七星瓢蟲,在花園深處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盯著他看,說:我不怕,你有一盞燈籠就掛在我們家,天黑的時候,我會讓那盞燈籠帶我回家。
他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說:梧桐,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他問我田野裏的那些不知名的花朵都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說,開花的都叫雲彩,不開花的都是星星。
是嗎?他看我的眼睛裏有了喜悅。
我們掐滿一大把星星和雲彩回家,他牽著我的手,在五月的風中走過。在他身邊,我用七歲的目光看他的臉,我依舊可以看到隔世的惆悵在那裏飄動。
他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摸摸我的頭,輕聲說:梧桐,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該有多愛你。
我說:如果你願意叫我是孩子,那你就叫我是孩子吧。
他蹲下來,摟抱著我,用他曾塗滿油彩的臉輕輕蹭了蹭我的臉,他說:梧桐,你真可愛。
這個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裏有什麼在閃亮。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在他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的老祖母做了一頓可口的飯菜,請團裏的人都過來。這一個月,他們讓我的祖母重溫了從前的夢。年輕時候的她,曾經是多麼渴望在台上甩動她的蔥綠的長長的水袖呀,為著那個她愛的人。
他守著我坐著,說:小可愛,記著有一天長大了。到濟南找叔叔和阿姨。
我點點頭。我記著他的名字叫蘇子涵。
後來我慢慢地長大,在學校裏努力地學習,為著有一天離開這個村子到濟南去找他。祖母依舊喜歡在電視前聽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而這時的我,已經遠離了那些叮當的環佩和光滑的綢緞水袖。但睡夢裏,它們還在。一天中總有這樣的一個時辰,我會從或遠或近的歌聲中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他的聲音是一種哀怨,低頭凝視的時間,那一個人站在美麗的雨點外,深掩墨綠的簾帷,讓往事在靜諡中飄起。
畢業之後,我背著包到處走動,在哪一個城市我都不會待得太久。每次往家裏打電話,總會聽見祖母在電話那頭說:梧桐,快回來吧,別再滿世界亂跑了,要工作,在咱們的城市裏不也一樣嗎?
我不想對祖母說什麼,我喜歡外麵自由自在的風,喜歡風吹得一個人的水袖嘩啦啦地響。祖母不會明白的,她的喜歡與我的喜歡不一樣。她愛的是那一種唱腔,從那些唱腔裏她會回到她從前的年代。而我在意的是綢緞水袖,那甩動的水袖是一種光芒,充滿暖意。
當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在一個小城裏停下來。我知道我的故事將停留在這裏,不會再向前延伸。
我在這個城市的商店裏穿行,想為自己買一塊別致的綢緞,縫一件旗袍,讓那個戀戲的情結在這裏結束。
但我看見了他,在那個綢緞店裏,我看見十多年前的容顏依舊在那裏閃動。
我大喊:蘇子涵。
他愣在那裏:丫頭,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淚水流下來,為了這個名字我不停地流浪,而他在看到我的瞬間,竟然不記得我了。
他不知道愛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從他的聲音到他的容顏,從他的姓氏到他的地址,都被一個人牢牢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