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哲學視角下餘華《現實一種》解析
專題餘華論
作者:陳棉
《現實一種》是餘華的小說名作,也是先鋒小說的代表作。先鋒小說深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因此,本文嚐試從存在主義哲學視角和與傳統複仇題材小說和存在主義文學的對比中來解讀《現實一種》,以此發掘這部小說的特征和意蘊。
一、孤獨的生存狀態的展示
《現實一種》是人類生存境遇的一種集中展示和人類存在的一個寓言,那就是孤獨。《現實一種》寫的是一個家庭中兄弟之間相互仇殺的故事。在這個大家庭中,老少三代居住在一起,山崗和山峰是兩兄弟,各自成家生子,山崗的兒子皮皮已經4歲了,山峰的兒子尚在繈褓之中,此外還有山崗和山峰的母親。這個家庭結構雖然是中國傳統似的,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是隔膜的、疏離的,感情是冷漠的。
這從小說一開頭的敘述和描寫中即可感受得到。“她折斷了幾根筷子,對兩個兒媳婦說:‘我夜裏常常聽到身體裏有這種筷子被折斷的聲音。’兩個媳婦沒有回答,她們正在做早飯。她繼續說:‘我知道那是骨頭正在一根一根斷了。’兄弟倆是這時候起床的,他們從各自的臥室裏走出來,都在嘴裏嘟噥了一句:‘討厭。’像是在討厭不停的雨,同時又是母親雨一樣的抱怨。現在他們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早飯了,早飯由米粥和油條組成……她開始說:‘我胃裏好像在長出青苔來。’……他們的妻子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話,因為她們臉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樣。”
從本文援引的小說的第二段落中的這段文字我們至少可以看出《現實一種》的兩個特征:一是故事盡管在家庭成員之間展開,但是家庭成員之間很少交流、對話,自言自語、內心獨自較多;二是這個家庭沒有親情的溫暖,卻充斥一種煩膩、冷漠的氣氛,就像“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星期”一樣,讓人煩悶、壓抑。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讀者能夠進一步感受到人與自我之外的疏離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祖母隻關心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胃、自己的痰裏是否有血跡,此外,好像外界的一切都不能進入她的內心。一般來說,祖母對於小孫子應是格外重視和疼愛的,可是這位祖母似乎聽不見繈褓中的孫子的哭聲,看不到4歲孫子的惡作劇,認不出躺在血泊中的孫兒,當然也想象不出孫兒喪命之後的血腥後果,甚至沒有失去孫兒的切膚之痛。總之,這位祖母不像《紅樓夢》中的賈母那樣,一邊高高在上,享受子孫的尊崇;一邊多方調和,給予子孫們慈愛。這位有別於傳統形象的祖母更像是一個存在主義的類的代表,與周圍的世界是疏離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與周圍的人也是隔膜的。她冷漠對人,子孫輩也冷漠對她,她的存在是孤獨的,她的孤獨又加深了家人的孤獨。誰能說山崗和山峰不是祖母男性化的翻版,山崗和山峰的妻子不是祖母年輕化的翻版呢?兒子死後,山峰狠命地毆打妻子,嘶吼“為什麼死的不是你”,他也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妻子作為母親至少應該和他一樣有喪子之痛與恨。因此,在這個大家庭中,兄弟之間、母子之間、夫妻之間、妯娌之間、婆媳之間無一不是隔膜的、冷漠的,在災難來臨之時都是無助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生存狀態——孤獨與隔膜。
二、對家庭倫理和複仇價值的解構
存在主義的產生和興起都與人們對於歐洲現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相關,如戰爭、宗教和科技等。首先,存在主義主張消解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比如傳統形而上學“知識論”的理性主義。其次,存在主義粉碎了歐洲現代文明的優雅與樂觀,認為孤獨、憂慮、煩惱、沉淪、死亡以及惡心等是人的真實存在。這樣,解構性成為存在主義的一個內在特征。作為新時期先鋒小說作家,餘華的小說深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解構傾向也成為其先鋒小說的一個重要手法,比如他的《鮮血梅花》對於武俠小說的解構和顛覆,《古典愛情》對於才子佳人小說的戲仿與結構,《河邊的錯誤》對於公案小說的解構。
(一)對家庭價值、倫理親情的解構
有研究者也注意到了《現實一種》中的解構傾向,“通過彰顯人性惡忽略人性善,一反傳統人類在認識自身以及文學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善惡二元對立的思維、書寫模式”。的確,山崗和山峰夫妻暴露出的多是人性惡的部分和親情倫理的喪失。一個孩子無意地失手讓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喪命,自此,山峰和山崗不顧倫理親情,開始了一輪輪的仇殺。可是上文作者也敏銳地感受到《現實一種》在人性善惡、倫理親情和人物瘋狂、非理性等方麵具有的矛盾性。因為,雖然山崗、山峰與母親之間冷漠相向,但是山崗和山峰夫妻對於自己的孩子卻有著異乎尋常的狂熱之愛,否則,如果總是冷漠如祖母,後麵的複仇也就不會如此衝動、狂熱、極端和殘忍。所以本文認為,《現實一種》對人性惡的凸顯和對倫理親情的解構不算徹底,也不算新鮮,因為中國現代文學中已不乏凸顯人性惡的作品,比如魯迅的作品和鄉土小說《鼠牙》等,在西方現實主義文學中,巴爾紮克等小說家也有不少表現血緣親情淪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