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媽說,阿奶比香煙牌子上的美女還漂亮。阿奶出身大戶人家,年輕時嫁到我們這兒,轟動了趙家宅以及對河的陸家宅,鄉親們說,她實在太漂亮,三天三夜看勿厭。她一派淑女風範,大熱天還是雪紡綢的長袖長褲,從不出大宅門。難得我媽幫她端出躺椅,在天井裏坐一會。。我媽又說,她二個女兒也很漂亮,就像仙女下凡。
從我懂事起,阿奶已五十多歲,模樣兒還是很周正,身材還是蠻好,但不大喜歡出房門了,老是悶坐在沙發裏聽無線電。我媽叫我多幫阿奶家做事,我最起勁。我進入房間,見秋冰坐在沙發傍,陪著阿奶在結絨線,至多看我一眼,難得說一聲,儂來啦。這時,我就看掛在牆上的照片,或放在玻璃台板下的照片,清心女中的畢業照,阿奶確實鶴立雞群。阿奶的二個女兒在大學裏拍的照片真的很美。令我奇怪的是我幾乎沒見到秋冰的大姨媽,所以我總是追著我媽問長問短。
據我媽說,阿奶家是美人窩,她的大女兒溫婉豔麗,一派大戶人家的風範,高中畢業那年,就有一輛塌鼻子的奧斯丁轎車,停在我們弄口,男朋友就在車裏等,直至結婚還是那輛車。小女兒進入大學之後,經常換車子,從黑色的人力包車、三輪車、機器腳踏車、一直到美國的雪福來轎車。當然男朋友一個個新麵孔。有一陣子小女兒卻突然不見了。據我媽說,怪就怪在花蝴蝶一樣的女孩與長長高高的像電線木杆的悶葫蘆成為夫妻。
話說,包打聽裘三根的大少爺,在南京陸軍中央高級軍官學校讀書,難得回來,在家也是做悶葫蘆讀書,讀得頭昏腦漲,喜歡往外走散散心,有次走到我晚上看書的電線木杆處,突然看到我們弄口出來一個美女,漂著波浪的發頂攀緊一根有小小蝴蝶結的亮黃緞帶,象牙白的短坎肩,內裏是秋香色荷葉領的襯衫,腰束金色蛇紋皮帶,修長合身的凡立丁長褲,紫絳色高跟皮鞋,哇!好一個摩登女郎,手一招,跳上黃包車,右腿翹在左腿上,頭又不經意間扭向電線木杆處,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勾得呆大少爺魂飛魄散。從此每當他從南京回來,不吃不喝依然傻站在那兒。家裏見不到他的人影,裘三根叫包車夫阿三去找,阿三看到了也叫不回來,無奈老子答應去提親,大少爺才肯吃喝回南京。
裘三根找到我母親,說道:“山東阿嫂做做好事伐,我家兒子是塊木頭,是個啞巴,三拳頭打不出悶屁,討老婆托儂福。”我媽就喜歡管閑事,開門見山說:“儂曉得阿奶小女兒底牌?”他搖頭,故意裝不知道小女兒有私生子的事。他要提這門親事,讓裘趙聯姻,爭取周邊大戶的承認,改變自身暴發戶的形象。
我媽心想,他是教友,又是同鄉,也是我家小店的大主顧,兒子女兒又是他兩個女兒的學生,再說老山東鄉親過年帶幾頭肉豬來,他家一拿就是半個還不還價。不管裘三根名聲不好,還是阿奶的小女兒名聲不好,這個忙還是要幫。我媽說送十八隻蹄髈來。包打聽說隻要事體辦成,十八隻金元寶也一句閑話。阿奶也有自己的算盤,小女兒名聲也不好,早點送出去算了。誰知阿奶向阿爺提起裘三根,他從心底裏看不起這個發橫財的暴發戶。私放私通匪首,是嚴重瀆職行為,與龍彪的案子有關,苦於沒有證據。亨利是阿爺的好朋友,也想追索裘三根的責任,但你因證據不足無法追責,反而被動。何況龍彪突然消失,二年內沒在上海犯事,東洋人的飛機經常來扔炸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阿爺死後,裘三根又來提親。這家夥心懷鬼胎,不僅偷戀阿奶的美色,更稱羨她的能幹,他明知道阿奶在大學讀書的小女兒已有一個私生子是男孩,還是為兒子提親,如果借機勾搭上阿奶,豈非兩全其美?裘三根也像他兒子站電線木杆,但手裏拎著銅吊,一看見阿奶難得到老虎灶泡水,也跟著到老虎灶泡水,有事無事地搭訕,阿奶隻是禮貌地應付,軋出苗頭的矮子師傅竟然說,三根子替大新娘子(阿奶)倒汰腳水的份也沒有。
阿奶心裏反感,卻腦子明白,寡婦門前是非多,有地位,有實力的裘三根,盡管不那麼光彩,無論流氓,無賴,畢竟怕他三分,才能保護她們母女倆。有了他,誰敢在寡婦門前惹是非?阿奶唯一要求,要辦得隆重,熱烈體麵。婚禮在剛造好的國際飯店舉行。據參加婚禮的我媽說工董局和警察局的頭麵人物,本堂的袁神父,連早已失勢的黃金榮,剛勝任大世界經理的丁先生,還有軍官學校的同仁和教務長都來了。場麵大紮足了台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