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獅子跳財神到 裘三根急中風(1 / 3)

過新年,是我們小孩子最開心的事,有好吃的好穿的,還好拿壓歲錢。我收到的第一個紅包是二阿姐給我的,雖然薄薄的,但她畢竟收入微薄,所以我很珍惜,對她說:“謝謝儂,我會永遠記得儂。”秋冰穿著一身紅裝,從客堂的高門檻跳出來,手裏揚著紅包叫道:“阿二頭出來,看看我壓歲錢多伐。”我馬上從房間穿出來,走到她麵前,看到她透著光暈的白淨淨的臉,心想,她又長高了,更漂亮了,真想上去親她一口,可是我不敢,隻是說:“有啥好末事讓我吃吃?”平心而論,我家在大雜院是中上人家,但吃穿用總是最差的,我記不得穿過什麼好衣服或吃過什麼好東西。今年父親生病,更是家陡四壁,愈加冷冷清清。“饞佬呱。”秋冰拿顆軟糖塞進我嘴裏。正巧貓貓進來看到就說:“阿二頭,我請儂吃奶油話梅,等一歇吃好飯去白相城隍廟。”貓貓花蝴蝶珍珠項鏈,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囡。突然大毛頭進來,就像進來一個飛行員,飛機帽,飛行皮夾克,腳蹬小馬靴,背著日本式的雙肩包。他卸下包後,拿出糖果蜜餞,隨手抓一把給貓貓,又叫秋冰隨便拿。秋冰知道他是來紮阿二台型,又來拍自己馬屁,她看我一眼,就抓起二塊巧克力給我一塊。我接過巧克力,故意不提他,隻是說:“秋冰謝謝儂嗷。”想不到橄欖頭也來了,送給我一本英文小冊子,愛麗絲漫遊奇景記。大家嘰裏呱啦討論怎麼個玩法,到城隍廟是例行項目,到外灘也是,到龍門大戲院看紹興戲,幹脆到大世界看哈哈鏡……很少說話的秋冰出其不意說:“阿二頭,我搭儂到南京大戲院看電影。”我歡欣鼓舞,貓貓有點不開心:“我叫儂到城隍廟為啥勿去?爛汙二。”“過年哪能好罵人?”我故意拉拉貓貓的珍珠項鏈,“老漂亮咯。等我看好電影陪儂到城皇廟,總好來。”還是橄欖頭說:“等阿四來大家再商量。”秋冰得勝後回家去了,失落的大毛頭氣得包落在地上。突然橄欖頭又說:“阿四在幫阿水根做生活。”原來他們在做接財神的準備。每逢正月初五接財神,也是我們必看的項目。

阿水根是下三流的嫋嫋者,他的另一絕活就是年初五的接財神。鏗鏘鏗鏘鏗鏗鏘,獅子搖頭擺尾浩蕩而來,緊跟的是老虎塌車(重型人力平板車,安裝汽車輪胎60年代消亡)上麵堆著八仙桌,長板凳,八字梯還有矮冬瓜,毛辣子、阿寶等幫手。獅子在美華西服店門前擺開陣勢,三隻八仙桌擺成品字型,其上一隻八仙桌,獅子一隻跟鬥躍上桌麵,張著血噴大口,巴搭巴搭想吞紅包。阿四在二樓陽台上大叫:想也勿要想再來三隻跟鬥,美華老板抖弄釣繩故意為難獅子。在人們喔喲的驚叫聲中,獅子連翻三個跟鬥。阿四也是五花八門叫喊:“我要吃熱白果。”阿水根從獅子套伸出頭來叫喊,“粒粒熱白果,香是香來糯是糯——”刮辣鬆脆的叫聲,贏得全場歡騰。阿四又發調頭,要吃糖粥。“篤篤篤賣糖粥,三斤核桃一斤糖,香糯好吃補身體,外婆阿姨來快買,再勿買沒有吃,饞吐水得得滴。”阿水根篤篤篤敲竹筒管敲得唯妙唯悄。阿四戲說:糖粥裏看不到桃仁,還是孟山都糖精,味道有點苦,滑頭貨退鈔票。”最後獅子又翻了三隻跟鬥,才張口終於吞下了紅包。

財神爺最早到那一家就是最有台型的事,也是開門見喜大事。以前上海的中小馬路,都是前店後工場,或店主樓主是一家。論實力隔壁的張維泰是上海最大的西服輔料店,摜美華西服店十條橫馬路,老板幾次來催,獅子好像不感興趣,他的紅包太小太摳門。年前,阿四就幫獅子隊寫橫批和條幅:日進鬥金;鴻運高照;財源茂盛達三江,生意興隆通四海等等。美華當然享財神首訪殊榮。何況阿四從不拿阿水根一分錢,最多吃他一頓飯。

第一隻元寶吞下,獅子搖頭晃腦在轟鬧的鑼鼓聲,炮仗聲,鼎沸的人聲伴奏下,大隊人馬湧向貼對門的大房子李老板家,大毛頭早在樓上吼叫:“阿水根烏龜頭伸出來,要紅包大大有。”四隻八仙桌拚成大舞台,獅子騰挪翻滾,跟鬥翻定後,嘴裏吐出橫批恭喜發財。接著是二隻孫悟空狀小猴子躍上台,展開對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在全場哄鬧中,突然一隻小鋼炮在我頭頂爆炸,差點燒著頭發,我抬頭一望,原來是大毛頭惡作劇。我罵:“阿胡亂,炸藥吃飽啦。”大毛頭陰笑;“過年勿作興罵人。”接著獅子隊又拐向金陵路的三開間的恒豐布莊,老板與女兒小棉布,在高高的三樓從陽台挑出長長的竹竿,挑到路中央,垂下長長的紅繩,垂掛的大紅包足足有名牌的回力球鞋那般大。當然,規格也是最高的,三層八仙桌,一層長凳,獅子騰、挪、躍、遷、使出十八般武藝,它剛張開血盆大口,小棉布扔進一隻大紅橘進獅子口中,獅子叩頭。小棉布又放一串小鞭炮,獅子大甩頭,剛剛要吃到紅包,老板的紅繩又抖了幾下,竹竿像升旗杆似的往上升,笑聲巨響。阿四家接好財神之後,他也加入阿水根的隊伍,阿四高高地揚起鉛皮話筒:好心有好報,今年抱元寶。老板依然無動與衷。阿四再揚起鉛皮喇叭高叫:老棉布發財,小棉布漂亮。小棉布畢竟是阿四的粉絲,又跟他學英語,故意壓低繩子,獅子終於吃到了大元寶。這時,掌聲雷動,鞭炮轟響,鑼鼓喧天,笑意融融,獅子人立恭手作拜謝狀,繞場一圈。阿四畢竟是俠義肝腸,醬雜店輪到老四是天大的麵子。阿奶,秋冰,我站在二樓陽台上,秋冰開心地抖繩子,我卻向阿四扔紅橘子皮,橘子皮象雨點般敲打他,一個還打中了他的鼻子。“小——”過年不興罵人,他沒罵“赤佬”。阿水根與我是冤家,我將裝阿歲錢的紅包裝了一枚煤球,當紅包扔進獅子口中,大概阿水根太忙沒發作。然後獅子隊按順序一家家過去,信大米號,張維泰排在最後,盡管他家的實力,在彈格路上擺大王,因為紅包太小所以隻能是老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