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域外傳真
作者:萬之
詩歌創作越來越精簡並不是什麼異常現象,保羅?瑟蘭(Paul Celan)詩歌是一例,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又是一例,後者2004年出版了詩集《巨大的謎語》。中風對特朗斯特羅姆打擊很大,改變了詩人抒情詩歌創作的外部前提,但沒有改變他的詩歌創作最內在的核心;語言的凝練密集,反而給他的詩歌形象帶來了更強烈更神秘的光芒。
對於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強有力的動作始終是一種特色,動作常常表示自由,正如在一首叫做“哀傷劃艇”的詩中,當母龜在水下“飛逃”時就是如此。詩人首部詩集(1954)的第一首詩“前奏”,就用令人眼暈的隱喻“醒來就是從夢中往外跳傘”開篇。
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中,夢境和直覺的世界並不處於一個低於清醒生活的層麵,這和我們的語言習慣是公然對抗的(比如我們說睡覺是“躺下”)。跟隨著這種幸運而且逆轉的輕鬆動作的就是詩歌,其中動作和旅行成為中心的而且貫穿始終的觀念。
新詩集和“哀傷劃艇”俳句詩歌有關,收入的大部分是俳句,而前麵是幾首稍微長一點的詩作:
打動我的首先是靜止、安寧和死亡。
溫箱玻璃的後麵
那爬蟲
一動不動真奇異。
還有:
一個女人晾衣服
沉默著
死亡無風地靜止。
這些詩行讓人感覺像是凍結在死亡的靜止中,而沒有向前的動作。但是隨後來的是收尾的三行,也是恢複自由的三行:
在地麵深處
我的靈魂滑翔著
沉默像一顆彗星。
這裏,特朗斯特羅姆式的自由動作再次變得一目了然。在地麵深處,正如一個人死亡之後被埋葬一樣,自由在繼續它的活動。靈魂滑翔著,在地下滑翔,卻好像一個天空中的現象。正是這樣一種讓人驚奇的出乎意料的逆轉,又一次給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帶來一種希望的光芒。也許可以簡單地說,地下的彗星成為結合兩個方麵的形象:形式上像是提供了生命的精子和蝌蚪,而意念上是在宇宙中滑翔的靈魂。提供生命的運動在地下繼續著,同時也是以看不見的方式繼續著。
一顆彗星的形象並非是隨意偶然的選擇。在此,本詩抓回了在早期詩歌“記憶看著你”中的一個美麗的片段,其中詩人描寫他想到詞組“我的生活”的時候如何看見前麵的光線。這種光線有一顆彗星的形式,有頭部和尾部:頭部是最光亮的部分,是孩提時期和成長時期;越往後彗星就變得越來越稀薄,但是也越來越寬。
也許,我們還可以把這首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讀成在某種意義上進人地下的詩歌吧?而這種活生生的活動還是顯示它的存在。這其實也不是詩人的什麼新舉動。在他一首非常受人喜愛的詩中,標誌春天到來的藍鈴蓮意外地從去年的枯草沙沙聲響中綻開。而這本詩集裏有一個平行的情況,其中藍色的火焰從柏油中站立起來,其中乞丐分享一點燃燒的藍色火焰的氣味:
而藍火,藍火
從柏油裏站起來
如一個乞丐。
在一本屬於我的某個死去親友的袖珍本特朗斯特羅姆詩集裏,我找到一張薄薄的紙條,上麵隨便塗寫著十來首詩歌的題目,其中包括“管風琴音樂會”、“火塗鴉”、“芳查爾”和“C大調”等。我以為這張小紙條是一個秘密而重要的信息,具有真正的特朗斯特羅姆精神。在他的詩歌中,信總是具有舉足輕重的中心角色。當我讀這些詩歌的時候,讓我突然明白特朗斯特羅姆是抒寫愛情的詩人,一位色情豔詩的詩人,描寫的是愛情的熱量以及釋放的力量。但這是另外一種愛情,一種神性的存在,一種能以“地下的方式”在遠距離影響到我們的愛情。
在特朗斯特羅姆的這些新詩中,動作並不像他首部詩作的令人眩暈的“跳傘”那樣驚心動魄。相反,動作常常是低調的,放低聲音的,比如說牢房中傳遞信息的敲牆,但並不意味著減少了希望,它依然能表示存在,至少是表示自由:
敲牆聲從牢房傳到牢房
而房間從凍土層湧上來
“房間從凍土層湧上來”也是一種正麵積極的動作,盡管這個凍結的空間是和一個墳墓相關的。從“凍土層湧上來”的房間成為一個溫暖而充滿希望和提供生命的形象,或許這完全是在描寫一次複活。正像在特朗斯特羅姆詩歌裏常見的那樣,動作總是有相對性的:那些我們習慣上看了靜止不動的事物可以活動,而無機的東西卻獲得了生命。
而死亡持續不斷在這些詩中出現。詩人說,葬禮越來越頻繁密集,好像是人接近一個城市時的公路路牌。這是一個雙重的畫麵:在通常情況下,人們常常是懷著愉悅之情來麵對所到達的地方。這裏的就事論事的語調是值得注意的,既無恐懼也無溫情。還有一句詩是“我必須跨過那黑黑的門檻”,它也有一種平靜的說話的語調。
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裏,群島的母題也是另一個精心關照的主題。在這本詩集最後一首詩中,可以感到海的貼近,它在你手邊,讀它就如讀波羅的海,但是也有大洋上的死亡之感。一個藍色巨人走過旁邊,或許是一艘巨大的遠洋貨輪,也成為一幅死亡的圖畫。“巨大而緩慢的風/來自海洋的圖書館。俄要在此安息”,這些詩行聽來又是一種靜止的動作,寧靜安詳。
那麼,在最後這首詩中談到的人形飛鳥,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人形的飛鳥。
蘋果樹已開過花。
巨大的謎語。
是啊,也許人形的飛鳥就是說天使吧,或者說來自另一個維度的信使,也是在開花的蘋果樹的美麗中展示出來,《巨大的謎語》宗旨正是指向生命的奇跡,我們不能忘記一個人永遠是有靈魂的存在,具備理解物質現實之外的信號的能力。這種宗教式的信念,一直貫穿在特朗斯特羅姆的整個詩歌藝術創作中。
《巨大的謎語》從規模來看絕對不是什麼鴻篇巨製,大都是句式短小的俳句。但是,如果仔細閱讀,可以看到這裏同樣有動作與靜止的感覺遊戲,有表示安慰和充滿希望的信號,在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整個詩歌創作中也是貫穿始終的特色。每首詩都像打開一扇門,既是通向特朗斯特羅姆的早先的詩歌,同時也是通向一個更廣大的未知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