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亂問學潔淨身(1 / 3)

——《草堂之靈》與“學問之道”

湖湘人物

作者:秦燕春

《草堂之靈》的作者楊鈞(1881-1940,字重子,湖南湘潭人),自號白心,晚號怕翁——這個怕字,即“白一心”二字合字。據說此“怕”非“恐怕”之怕,乃古意“儋怕”之怕(《白心草堂書畫金石引》),這一古意,出自司馬相如《子虛賦》中所謂“怕乎無為,儋乎自持”,正與“白心”原典出自《莊子·天下》而又能交通《管子》、釋典暗合。楊鈞與伯兄楊度,幼年均從學於湖南大儒王閩運,亦曾短期留學日本(1903-1906),於書畫、金石、詩文皆有高深的造詣和獨到的見解。其創作集結除《白心草堂詩》、《白心草堂書畫金石》之外,小品文集《草堂之靈》由嶽麓書社於1985年3月重刊。該書共十六卷,平裝一冊,收錄筆記二百六十則左右,約十七萬字。所記內容廣博,書畫、印章、碑版、詩文、鑒藏、名人軼事、收藏掌故、讀書筆記、三湘風俗……無所不及。

《草堂之靈》其書我購置甚早,當時即覺其文理清透明敏、斷製精審超逸、風格利落灑脫,均令人一見驚豔、再睹鍾情,書中對陳師曾、李瑞清、吳昌碩、齊白石等名家大家的書風畫風的點評刻剝,非藝事局外人所能見及。時隔多年之後,最近重讀,我依然慚愧於自己的無知與淺陋:雖業已“自我補課”淫浸古典學問有年,這本約略成稿於1928年(“序”楊自署時日為“戊辰十二月”、楊時年四十八歲)的不到二十萬字的薄冊,讀起來仍舊相當不輕鬆,因其遣詞用句、行文法度,更為其知識積累、見識高邁,時刻提醒你隻有自慚形穢。就詩文、書畫、金石、碑版等內容的權衡、品鑒、審問的高華明淨言,《草堂之靈》的確代表了一種“文化底蘊”在流風末世呈露了輝煌的傷感與最後的高度。

我對這一“問學”視角的關注,並非完全基於“藏拙”,不敢或不便對書中書畫金石部分妄發議論。楊鈞針對藝事與“學問”乃至師承與刻苦之間關係的認識與強調,其門人朱肇斡癸酉(1933年)秋撰寫《白心草堂書畫金石引》中,已經表露無疑:

二十年來,中國學風大交,知金石書畫者少,學金石書畫者更少。近來新人物,雜以西法,亦自命為藝術家,魚目混珠,以致中國原有之所謂藝,反晦而不明。中國之藝,以道為根據,藝進於道,才算成藝。藝不進於道,便不成藝。此種識解,絕非新人物所能夢見。中國之藝重在學。學是要有明白之師承與刻苦之功力。所以中國之學又重在師。尊師即是尊道。……古人說士先德行而後文藝,又說先器識而後文藝。孔子說講遊於藝,上麵還有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三層。

在《草堂之靈》中,類似文字在在皆是,而楊鈞本人的表述要雅飭整潔得多:

苟欲自立,仍在讀書,識出人群,文自驚眾,僅為詞客,亦複無聊。古人有言:“文以載道。”苟無其道,何必為文?王褒、班固、繼起雖難,苦學苦求,並非絕望。子長、子雲,一去不返,誠為天與,不可力求。荀、孟、莊、墨之文,永與目月爭光矣!(《貴識》)

此言恰恰出自一位天資過人的藝術家筆下。楊鈞並非不知“天才”之於藝事的重要,例如他看過梁啟超書法之後就勸譚澤闓今後隻寫文章莫寫字,其實書名不及乃兄譚延閩的譚澤閩天賦仍高出當時眾人。楊鈞本人於書也算天縱之才(例如年僅十歲即有“夢碑”臨池之遇,並就此一生“作字用長鋒”),因此他同樣特重“中國之詩文字畫”確有“天性在先,習學在後”(《天責》)的特異之處,才會“餘年十二,得見湘綺,遂知讀書之法,即拋名利之心,亦性使然,非強致也”(《僥幸》)。我這篇短文之所以關注“天才”如何茂鬱的“文化土壤”,蓋為當我們徒徒豔慕一個時代“清雅天成”,而厭惡另一個時代必然肮髒匝地的時候,實則需要深思熟慮的,正是這一“高識”的養成與獲得。天資之外,更關乎教育、製度、風俗、整個社會的群策群力。本文立意如此笨拙,另個原因則為“天性”在先故而多言無益、“習學”在後因此十駕有功,讀者當恕我“買櫝還珠”之謬也。而楊鈞本人,不僅六歲習字之後即筆不離手,其廣習北碑、遍臨漢隸用力之勤至於畢生所臨碑版多達五千餘通。

《草堂之靈》中直接言及“學問之道”者,數目相當可觀。例如:

學問之道,貴得名師。小道數載可成,中庸百年莫盡。(《斥小道》)

學問之道,固不可不博,然約字乃一生立足之地。約者,一以貫之之謂也,貫則為我有矣。(《訂例》)。

學問之道亦複如此,苟不得其道,雖窮年白首,仍立於門牆之外,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一得師友,即乘風破浪,逍遙乎無垠之域。(《感葉》)

學問之道不可欺人,一經識破。聲價全失。寧苦學而無成,勿騁異以自墮。凡自墮之由,多在名心,一發不收,自成騙術。故求學之人不可與時人爭勝負,不可向時人求美譽。高於時人乃極易事,其敝在驕矜;求當時名亦極易事,其敝在降辱。(《橫掃》)

學問之道,如探大海,得鯨者誇其雄才,得珠者矜其細密。而有時得珠者恨不得鯨,得鯨者恨不得珠。又有時得珠者笑鯨之龐然,得鯨者笑珠之眇小。是非不定,價值之乖,則有恃乎同探海者之考其勞逸也。(《風箏線》)

楊鈞清醒於自己處身的時代,因此書中時時流露“清邁自守、鼓動流俗、為末世楷模”(《張登壽傳》)的意思,他也因此做好了生前寂寞的準備:

人之學問,隻求為通人所敬,不懼為俗人所罵;人之藝術,隻求為行家所敬,不懼為外行所罵。

人之處世,要和光同塵,斷不可立異以駭俗。惟學問之道,則不可存一點客氣。因為學問是公的,不是私的。若學問也來客氣,則自己之人格損失極大。客氣就是失真。失真就是虛偽。(《白心草堂書畫金石引》)

“不客氣”、“不失真”、“不虛偽”,蓋為“膽生於識,識生於學”才有的裁斷,“下一義而泰山不移”不是冒昧草率更不是無端武斷,而隻能緣於“學一識”。楊鈞對“畫”有獨到的“價”之規定——這不是拍賣市場上的飄紅上榜,而是“立品”:“第一要筆筆數得清;第二要懸鋒直下、幹幹淨淨一筆;第三要無補筆;第四要無敗筆;第五要無亂筆;第六要無死墨;第七要無浮墨。”(《白心草堂書畫金石引》)

能做到如此筆下功力呈露,其中對人的心性學問的要求,已經毋庸贅言。置於《草堂之靈》全書末尾的《風箏線》一文,謂為作者自跋,又有何不可。我們就此得知“是書之名肇自己未”——己未即1919年、“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的一年。雖然楊鈞自況“此書之出,本出無心,撲滿積錢,愈聚愈富”,作者深心何嚐毫無寄托。

與同哥哥楊度、姐姐楊莊一起,楊鈞曾被東北大學教授劉樸著《清文學史》稱為“湘潭三楊,承湘綺之正統”之一人,雖然他謙退文章未成、隻堪“偏安”。然而王間運生前即斷言這個弟子才是“吾黨之能開宗派者”。湘綺樓眼力過人老辣,“偏安”的楊鈞在《草堂之靈》中處處與已經過世的業師“商榷”詩文的意味顯得非常明顯與強烈,恰如其分的尊敬之外,“餘不守王”(《論七律》)的立場更為灼然:“餘於此論,不甚謂然”(《說枚李》)、“餘詩不受湘綺局縛,則可自信。亦由所學不盡從湘綺,故麵目稍異也”(《記誇》)……這在強調尊師的楊鈞的具體“品價”中,體現的正是“學問之道”的“不能客氣”、務必求真。《草堂之靈》中還記載了如下耐人尋味的一則問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