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白醒來已半生(1 / 2)

流年碎影

作者:裴毅然

老實說,二十年前當我揮手作別黑龍江大學,向學府路向哈爾濱投去最後的一瞥,內心並無多少痛惜,也沒有賈島過桑幹河的感慨:“卻望北國似故鄉”。我已在北方生活了整整十二年,大興安嶺的風雪、築路隊肮髒的帳篷、哈爾濱的閉塞、學府路的沉悶,更有那一長串並不美好的回憶……大雁南飛,鄉情似火。我相信每一位南方知青都願化出雙翼飛回“春到江南草未凋”的家鄉,不管他或她自稱是“永不回城的紮根派”。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知青運動”,到底經受不住時間考驗,現代化方向畢竟是城市化而非農村化。

當然,更重要的是那時的我畢竟還年輕,還不懂得歲月的秘密,不懂得人生的倏忽,更不懂得中年與青年的間隔。自然,還有一個原因,那時的我讀書太少,還感覺不到什麼是“過去了的永遠就過去了”。“文革”十年,中斷了我的中學,無論古文還是外文,本人都是白紙一張。沒讀高中,直考大學,已屬僥幸,短短四年,就是每晚不睡覺也追不上羲和之車嗬!那時,我既輕待自己,也輕待別人。全係畢業照上的缺席,事實上成了我留給自己的一處傷痛。不珍惜自己的過去,也就不可能真正珍惜生命。明白醒來已半生,人生之路大抵總是如此。

“二十年後再聚首!”分手時一句多麼遙闊的托掛之語,每個人都感覺說得太遠了。二十年,一段難以想像的時距,可是,白駒過隙,年輪稍轉,這不就到了,並不特別漫長。當然,畢竟二十年了,青絲漂染花白,青年步入中年,老年已經在望,每個人都成了一本書,哪能沒點變化呢?更何況我們這一代身曆兩大變革,第一次變革剝奪了我們的受教育權;第二次變革則逼迫我們與時俱進以免淘汰。操辦婚事、育子育女、職稱職級、房子金錢……哪一項是容易解決的?相比之下,還是愛情更少費時費力一些。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主觀的愛情較之客觀的它事,終究好辦多了。這可是我青年時代萬萬沒有想到的。

大學是夢想飄飛的時期,不管你來自哪方洞府,那時的大學都叫你悄然膨脹。1977、1978兩年,一千二百萬考生,不足六十萬的錄取名額,整整二十比一的比率,隻要你邁人大學校門,就意味著一隻腳跨進“上流社會”,可以做做拉斯蒂涅式的美夢。曾有同學叫囂:“十年接管哈爾濱,二十年黑龍江全是咱們的!”那時,校徽可是閃閃發光,那羨慕那眼熱,我們上街外出有意無意都願佩戴胸前。一次,我與機靈俏敏的寢友“倜儻”上哈醫大小飯店,店堂裏熱,他脫下外衣故意將校徽翻露在外。我們確實是第二次大變革的受惠者,當年的插兄插妹、兵團老哥、龍江朋友,如今一個個下崗,我們這批黑大同學卻一個個成為有頭有銜的所謂“社會中堅”。無論如何,那所俄式風格的黑龍江大學,是我們這一屆同學值得紀念的一個起點,難道不是麼?

近年與蔣兄原倫(北師大教授)通話,他說:“我們那會兒簡直就是文盲!”可不,剛出深山老林的我,不知道俄國的“二大斯基一個夫”,不知道現實主義的內涵,甚至沒完整地讀過莎翁四大悲劇……當然,這不能怪我們,那時連黑大中文係教師都有人不知道沈從文、張愛玲、施蟄存,徐誌摩則被咒為“反動詩人”,鬱達夫被評“灰色作家”。初春時分,乍暖還寒,左傾思潮還緊緊攫住人們的每一寸思維。但黑大七八級中文係,畢竟有了自己的“山泉社”,有了那一塊小小的牆報。泉自山出,其水必清;江河萬裏,其源也微。我已不記得自己那會兒都發表過什麼“牆報作品”,但我記得那都是心靈的流淌,淙淙汩汩,澈然見底。對我來說,對人性的最初思考,也起自黑大時期。1981年11月20日日記,摘錄了一段劉少奇語錄:“什麼是黨性?黨性就是人性。”那會兒,我怎麼知道人性會成為自己日後的研究方向,成為碩士、博士的學位論文題目。

每個人的青年時代大都處於懵懵然,至於尋找自我、塑造個性這些更大的方麵,真是什麼都談不上“自覺”二字。不過,對每一名黑大學生來說,那座校園可都是重要的人生台階,雖然黑大對外毫無名氣,在全國微不足道,但黑大是我們的!畢業後,無論我走到哪裏,無論任何人問起我的“學身”,我都毫無愧色聲音洪亮:“黑龍江大學!”別人可以看不起黑大,但我不能看不起黑大。何況黑大也出了那麼幾個人物,有那麼幾頭香蒜。本人不才,畢業後長期跌爬在求學路上。說起來,能夠堅持到今天,仍得感謝黑大最初的築基。雖然當年入學,我根本就沒意識到山高水長征途遙遙,沒意識到“苦難”才剛剛開始。可是,如果沒有黑大四年,我則連承接這份“苦難”的資格都沒有。

從個人思想角度,我非常感謝周艾若先生。在他為我們邀請的眾多名人講座中,我第一次整體上對左傾產生了懷疑,思想上發生了那種真正的“地震”——哦,原來這樣!黑夜隻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是非常困難的嗬!黑白世界,反差太大,沒有最初的啟蒙與過渡是難以想象的。可以說,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黑大四年都是十分重要的啟蒙期。哦,黑大的老師們,我也懷念你們!“梁三老漢”,您還好嗎?職稱解決了嗎?那會兒,五十多歲的您,還是個助教。辦公室的周老師,非常同情您的不幸(其夫溺於鬆花江),1998年夏我攜子回校,登門看過您,還記得嗎?“沒遮攔”陶誠先生為了愛情南下杭州,與我這個學生竟有十年同事之誼,他挺好的,還那麼健談,還那麼喜歡“馬尿”。當然,還有誰都印象深刻的係主任“尚鐵嘴”,他怎麼樣?當年同學們十分羨慕那對“北大夫婦”呢,陶爾夫先生、劉敬圻老師的品貌學問,曾令我們又羨又妒,前些年聞知陶先生謝世,心裏黑暗了整整幾天。對了,還有中文係當年唯一的教授呂冀平先生,他為避禍才選擇了枯燥卻保險的語言研究,一張儒雅睿智的臉,如今可好?還有教古漢語的崔重慶先生、外國文學的刁紹華老師、教唐宋詩詞的李老師……我都想念你們,同學們都想念你們,都還記得你們曾澆過的水!而且,我正在將你們澆下的水轉澆給我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