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笑道:“癡和尚,竟不怕犯了嗔戒呢!走,帶我去見他。”
寧遠南城有一處梵刹,名為靈山禪寺,原本是座頗有規模的廟宇,梵唄聲聲,香煙繚繞,長年住著僧人。
自萬曆年間開始,遼東戰亂不止,僧人們都紛紛南逃入關,香火便日漸衰落,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正殿坍塌,神像毀壞,偌大的廟宇也隻剩下東邊的一間偏殿,殿前一株高大虯曲的古鬆,張開樹冠好似無邊的傘蓋將半個偏殿罩住,竟有了幾分出塵離世的氣象。
袁崇煥帶了謝尚政、韓潤昌二人便服而來,才到樹下,便聽到殿內鼾聲如雷,謝尚政大喜道:“人還在!”
三人輕聲慢步進了殿,但見那蛛網結絲,塵土遍地,四麵的牆壁上多有雨水衝刷的痕跡,殿中也是空空如也,並無什麼佛陀世尊的金身法相,居中鋪著一張破爛的草席,一個黑胖的和尚在上麵仰臥酣睡,身上一口鍾的僧袍半披半遮,赤足穿一雙破舊的僧鞋,身邊放個黑瓷大缽。
謝尚政上前要將他搖醒,袁崇煥卻伸手攔道:“他若知我來自會醒的,何必要人來喚?”
袁崇煥的話令謝尚政似懂非懂,卻也不敢再亂動。
謝尚政、韓潤昌正覺心疑,卻見那和尚翻了一下身,口中喃喃道:“阿彌陀佛,聽將軍此言語大有禪意,極似我佛門中人。”說著睜眼坐起,合掌道:“三位施主遠來,老衲未能出迎,失禮了。”
“豈敢,不告而入,叨擾大師清修了。”
袁崇煥含笑施禮。謝尚政、韓潤昌二人都是武舉出身,見這老僧竟似身懷地聽之術的絕技,聞音知人,心下駭然,當下不敢大意,手按劍柄,護在袁崇煥左右。
“故人來訪,何談叨擾?”
那老僧斜眼微睨,見謝尚政、韓潤昌二人滿臉戒備之色,微笑道:“兩位勿疑,老衲當年在紮什倫布寺出家之前,每日清晨既起來磕著三步等身長的頭到寺禮佛,因為路上人多,害怕臥地時被別人撞到,便用耳朵細聽,所以練就了這般地聽的本領。老衲一生參研佛理,武功未曾究心,甚是不濟,隻會些粗淺的防身功夫。”
袁崇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是方外高僧,哪裏會稀罕那些殺人鬥狠的本事。你們且退下,我與大師細談。”
老僧垂眉道:“和老衲談有何用,倒是不如去和該談的人談。”
袁崇煥見他一語道破玄機,也不再遮遮掩掩,回道:“我與大師談了才可與那人談。”
老僧挪一下身子,讓出些草席道:“若你倆都坐得這草席,有什麼談不得的?又何勞他人?”
“莫非大師還為上次遠赴盛京的舊事耿耿於懷?”
“前塵往事,老衲記不得了。”
“那如何放言不再沾惹紅塵?”
“見得紅塵眾生相,卻救不得,奈何?今日和談,明日攻城略地,殺人盈野,塗炭生靈,若難放下屠刀,何必費神地裝什麼和談的樣子。”
袁崇煥見他低眉順目,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勸道:“大師,身後榮辱,花開花落,想他那麼多作甚!且移蒲團到盛京,顧得一時是一時,何必執著往事,拋不下嗔念呢?”
“為再戰而求和,老衲進退兩難,即便不生嗔念,也有求不得之苦。蜘蛛結網,毀於風雨,雨後複結,結成複壞。”
老僧癡癡地望著屋頂牆角的蛛網,喃喃自道,竟似偈語。
袁崇煥雙眉一聳,笑道:“割肉飼鷹、舍身喂虎,曆代傳誦不歇,卻不過隻救得一個生靈,豈如大師救得數萬性命?”
老僧悲聲長歎,心頭暗自哆嗦道:“施主一笑之中竟似有無數的劍光刀影……”
“大師答應了?”
“哎!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第二日,李喇嘛便由袁崇煥派人護送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