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同老梁結婚了,老梁送了她一塊勞力士表。老梁的兒女們也來看望過這位後母,看起來也是一些有教養的兒女,都喊她“媽媽”,從沒做過母親的美麗給他們喊得臉都紅了。老梁是很珍惜這晚來的豔福的,美麗似乎很享受過一陣子婚姻的快樂。婚後的美麗有過一段屬於婦人的豐潤和滿足。隻是,或許老年新婚是一項太幸福太累人的工程,婚後半年,老梁死了,死於心髒病。美麗曾像祥林嫂一樣無數遍地向人們描述這個過程,那天半夜,他說嘴巴幹,要我倒杯水給他。我給他倒了一杯水,還沒喝,他就倒在床上了……
老梁死後不久,他的兒女們在一天深夜,突然闖進了美麗的房間,拿走了所有能帶走的,包括那塊勞力士手表,在紅木家具上用刀子刻滿了汙穢的語言。
美麗在轉瞬之間又變得一無所有了。
兄弟姐妹們都有了自己的家。沒有了父母,兄妹間也變得疏淡了。家人一開始對美麗是同情的,但日子久了,對動不動就會掉眼淚的美麗終於漸漸冷淡起來。美麗卻渾然不覺,她喜歡上兄弟姐妹家去串門。她曾用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給那些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們付學費買糖果。聽到侄兒侄女們考上了好學校,她的高興一點也不亞於他們的父母。可是,孩子們似乎並不喜歡這個瘦削、蒼老。甚至已經有幾分神經質的老太太。
美麗當年的老朋友們大多有了安定的晚年生活。當年追求過她的克良來看過美麗幾回。20世紀50年代,他曾被打成“右派”,老婆在那個年代與他離婚了。現在的他好像有一點點要同美麗舊夢重溫的意思。美麗在猶豫,克良那邊倒傳來佳音了。他在晨練的時候,碰到一個離休的老太太,想找個伴。兩人交往了三個月之後,上北京度蜜月去了。結婚之後,克良搬到了離休女幹部新分的兩室一廳。
美麗在一年夏天,去過堂舅公所在的城市。堂舅公已經做了爺爺和外公。他的妻子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做得一手好菜,美麗已經好久沒吃過這麼美味的家常菜了。在堂舅公的眼裏,眼前的美麗已經完全是一個陌生的老太太了。他隻覺得她可憐。在她離開那天,他特地招來兒女們為她餞行,送了她許多禮物,還讓妻子親手包了糯米赤豆粽給她做路餐。他的忠厚和幸福讓美麗在回程的路上唏噓不已。
美麗的一個寡居的堂姐同情美麗的寂寞,建議美麗與他們一家做伴。美麗便用老梁留給她的房子同堂姐一家住的一套一室一廳,換成了兩室一廳。堂姐的兒子一家住一間,美麗同堂姐住一間。本來寂寞卻相對安寧的老年生活頓時熱鬧豐富起來。隻是,老姐妹們生活在一起之後居然成了冤家對頭,誰先洗澡誰先做飯,自己櫃子裏的東西是不是有人翻過了,居然都成為吵架的理由。美麗後悔了,她上居委會上街道上法院,希望與堂姐分開,然而,誰也沒辦法解決她們的房子問題,於是老姐妹倆開始在吵架中消耗生命。美麗本來無聲無息的生活現在熱鬧起來,她從早上起來就充滿了警惕和鬥誌。吵架,在吵架中獲取勝利成了她生活的目標。有一陣,她逢人就講她同堂姐鬥智鬥勇的故事。
為了以防萬一,她把一輩子的積蓄,兩隻母親留下的手鐲和堂舅公送給她的戒指,存到了一位她信得過的信教的老姐妹處。這筆錢和這些首飾是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用來養老的。克良知道了這件事情後來找過她,拍胸脯說我來照顧你,你把錢放到我這裏,我去做股票。美麗也知道股海無情,她不敢也不願去想克良是真的願意照顧她還是想占有她的錢。
不久前,美麗摔壞了腿,沒有人照顧,於是就由居委會出麵給她聯係了一家養老院。
養老院在一條窄窄的小弄堂裏,是一棟陳舊的兩層樓房。她住在底樓朝北的一間屋子裏,同房的有四位老太太。屋子在白天開了燈也是灰暗的,水門汀地似乎永遠是陰濕的。老人們臉上是寂寥得看了讓人辛酸的笑。
兩個月後,美麗姨媽在養老院過世。一家人提到她,多少有點傷感,覺得她來的時候我們應該對她熱情一點,聽她說那些根本沒有對錯的吵架的故事時應該耐心一點。每個人都覺得她這一輩子“可惜了,可惜了”。
美麗姨媽的人生到底在哪裏出了錯,誰也說不清楚,或者,連她自己也不曉得。她曾經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勤奮的職員,渴望愛情的女郎,被嗬護的妻子,有愛心的姨母和姐姐。可是,在人們的記憶中,她最終隻是一個可憐的、有點迂的--老太太。
美麗姨媽的人生到底在哪裏出了錯,誰也說不清楚,或者,連她自己也不曉得。